朱砂成烬
『题记』
沈凉沈凉,两个字在舌尖转一转,曲曲折折的薄凉。
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堕落;朱砂,请你一定要堕落在我身边。
【一】
沈凉被抱进宜国公府的时候,才刚刚六岁。
当时夜色浓黑,他伏在母亲怀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但眼睛却是睁着的,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母亲的裙裾。
他总觉得那一尘不染的雪白冰丝裙子上,有一摊一摊湮开的血——那个被他唤着父亲的男人的血。
他就这么想着,然后虚无的血迹就开始从雪白的裙子上映到了孩子的眼底,扭曲旋转,最后变成了父亲老实巴交、满是鲜血的脸。

这其实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
他的母亲是宜国公府家生的婢子,父母都是打理花草的,蠢笨粗大的一副躯壳,偏偏养育出了娇艳的女儿,十五六岁的少女,樊素口、小蛮腰,喜欢在夏日里躲到树上小声唱歌,赤着的纤足裸在绿影里,好似盛开的雪白花朵。
于是后边儿的故事顺理成章,年轻气盛的国公和美丽的婢女暗渡成仓,被发现了之后,国公无所谓的让暴怒的妻子将那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少女随意配给了田庄上一个又老又丑,瞎了一只眼的佃户。
过门七个月后,沈凉呱呱坠地,落地那天倾盆大雨,整个屋子被水打透,陶盆都被风刮得满地乱转。
少女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身子下面是被雨水和鲜血湿透的草席。
——饶是怎样的温柔善良也被这等痛楚一点点折磨殆尽。
那个沈凉叫爹的男人,老实巴交,他知道沈凉不是他的儿子,却还是疼他,叫他虎子,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仅有的一只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他的母亲倚在门边,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在院子里疯跑,眼底里映出来的却是一片虚无。
故事的转机发生在十天前,那天宜国公去上香,经过这个自家名下的田庄,他的母亲带着他去奉茶,那个已经开始衰老的,欲望却依旧强烈的老人一看到他的母亲就眼睛一亮,再看到规规矩矩跟在她身边,却和自己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沈凉,惊得几乎跳起来,再看向他的母亲,眼睛里带着惊疑,慢慢慢慢的,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的母亲笑了。
十天后,一辆马车来带走了他和他母亲,而那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男人倒在一片血泊里,那仅有的一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他,和她。
死不瞑目。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那个女子在想什么,只不过当她转身上车的时候,那个昔日里会小心翼翼捧了摔下巢的小燕子回树上的少女,确实的,就此死去。
她抱起了沈凉,这个小小的孩子没有哭,他只是看着她,笔直的看着,她也看着他,然后勾起了鲜红如血的唇角。
“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她极轻极轻,梦呓一般低语,“我们得往前走,不能停,不然就会死,被人踏成泥。”
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罢了。
这仿佛就是一个诅咒的开端,预示着他的命运。
他人生的开端,便是踏着养父的鲜血而来。
生育他的父亲,杀死了养育他的父亲。
他就这么被抱了进去,被按着头朝着这个府邸最尊贵的主人,他真正的父亲磕头行礼,然后被那个男人疼爱的抱进怀里。
他趴在宜国公的肩头,不言不动,国公直夸他乖巧,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努力记住这个男人的面容。
他杀了他的父亲。
这,就是沈凉对自己生父的第一印象。
当年那个赶走他母亲的国公夫人已经死了,他和他母亲以外室和外室之子的身份被接进了国公府,他的父亲给他起名叫凉,沈凉,两个字在舌尖转一转,曲曲折折的薄凉。
老来得子,总是要偏疼的,沈凉被格外眷顾,连带他的母亲也被优容,这个昔日芙蓉花,今日断肠草的女人,于这诺大的国公府里,终于有了一席之地。
然后,谁都没有想到,这个谁都认为不过是个母凭子贵爬上来的乡野丫头,很快便爬到了这个府邸的顶端。
她靠的是一个狠字。
对别人狠,对自己和沈凉更狠。
对她而言,这宜国公府不是亭台楼阁,而是修罗场,生死关。
她没有退路。
那种因为被践踏到极致而扭曲的强大欲望,让这个女人有了一种惊人的美丽与残忍,踏着鲜血步步行来。
她的血,别人的血,于她脚下,汇成了一条庄康大道。
进府那年,国公算她在内有九个爱妾,十六个有些体面的通房丫头。
第三年,还是九个爱妾十六个通房丫头,除了她,全部换了一茬,个个都是她扶上去的乖巧人儿。
接着便是他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一个的死,有的死得明白,有的死得不明白。
在这大宅中,你不杀人,人就杀你。
沈凉冷着眼看周围这些人死去,毫不在意。
这些人生生死死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勤学武艺,小心地藏着一把银质的匕首,放在枕下,然后在夜里做梦,梦到自己用这方匕首割断了宜国公的脖子。
然而他却与那个日渐衰老的男人长得越发相似。
他曾揣着那把小巧的匕首,搀着醉饮的宜国公回房,正想着如何割断他的喉咙,抬头看去,映在灯火下的,却是一张和他那么相似的面孔。
一样细长凤目,多情薄唇,一低头一抬眸,眼角眉梢,俱是一层薄薄的风流。
那是他的父亲,生育他的父亲。
毫无疑问,他流着那个男人的血。
于是沈凉在漫长深夜里安静地坐在桌前,看着镜子里那张脸,看得出了神,便伸出手去按在镜面上,指尖慢慢用力,想要把镜子里那张脸给扯下来,然而终究做不到,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劈裂,鲜血流淌,遮掩了那张已经透出俊美的面孔,他便满意,大笑着砸碎了铜镜。
终沈凉一生,再也没有用过铜镜。
沈凉十三岁那年,最后一个姐姐死了。
她应邀去赴了新近受宠的国公爱妾的宴,回来之后便莫名其妙的疯了,疯疯癫癫的在宅子里乱跑,栽到莲花池里,再没起来,那个爱妾也被暴怒的国公生生打死,当这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女子被打断颈骨的时候,沈凉的母亲站在回廊下,惊惧的用手帕掩住嘴唇,楚楚可怜的样子,只有沈凉看到,她的唇边分明有一丝得意的轻笑——沈凉终于成了国公唯一的孩子,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沈凉跪在父亲面前,接过皇帝的诰封,他被封为一等骁骑都尉,准其在父亲死后,承袭宜国公爵。
他长久的跪在那里,然后慢慢抬头,面前是一张已然衰老,却依旧和自己十分相似的面孔。
那把从小陪伴着他的纤巧银质匕首,就在他的袖中,紧紧的贴合着手腕。
他没法杀掉他的父亲,宜国公之于他,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养育他直到现在。
那么,他能做到的,就只是拿走那个男人的一切,站立在权力的顶端,这就是他能做到的,仅有的报复。
于是他磕头谢恩。
当天晚上,他又做了那个儿时的梦。
他梦到他亲手杀了国公,人头落地的时候,骨碌碌地转着,却不再是养父的面容,而是一片模糊,看不出是谁。
因为因他而死的人太多了吧?醒来的时候,沈凉这么想,无所谓的勾起了唇角。
同年,作为名门沈家的继承人,他被列入皇室伴读的预选名单里,他和其他名门弟子,一起来到尚书房,等待最后的甄选。
然后,他遇到了朱砂——燕国昭帝唯一的孩子,未来帝国的继承人,那一年,这个被宫廷娇养的公主,堪堪七岁。

朱砂有个天人一样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燕国第一名门萧家的女儿,明眸皓齿,蕙质兰心,与自己的丈夫举案齐眉,只羡慕鸳鸯不羡仙。
她宠冠六宫,除了她之外,昭帝再无嫔妃。
然后她便也真的像天人一样去了,香消玉殒的时候,朱砂尚未周岁。
燕国虽女子也有继承权,却在男子之后,昭帝只想让自己和亡妻的血脉继承这无边江山,他不愿再有其他子女,然而朱砂年幼总需要人照顾,皇帝便蒋亡妻的妹妹萧氏接入宫中,封为贵妃,抚育朱砂。
这个小小孩子,便这样长大,受尽宠爱。
你看,这世界就是有这样幸运的,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行过大礼,沈凉抬头,看到的是一个被锦衣华服包裹的,与他想象中颐指气使的皇族弟子截然不同,乖巧可爱的孩子。
规规矩矩坐在小小宝座上的孩子有一双小鹿一样驯顺的眼睛。
那是从未见过人间疾苦丑恶,只见春意融融的孩子才会拥有的眼神。
皇宫这最污浊的地方,却能养出这样清澈无邪的眼神,那么她该被父亲和姨母怎样的呵护,才能保留这份纯真。
她生而拥有万里江山,被保护得天衣无缝,从不见人间疾苦。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有人会为了荣华富贵,杀掉自己的丈夫,也不知道有人会将与自己毫无仇怨的柔弱女子逼死深宅。
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这样纯真幸福。
一种不可言说的怨毒,慢慢的,长于他的心脏血脉。
心里这样冰冷的想着,沈凉脸上却笑的雍容温和。
他本就生得好,容颜清俊到近乎秀美,眼睛是细长的,睫毛纤长,开阖之间敛尽风流。瞳仁黑得点漆一般,却不亮,仿佛什么时候都含着薄薄的雾。被他看着,年纪稍小的姑娘心里就扑通扑通的跳,但仔细看了,却觉得他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曲折的薄凉。
小小的皇女看着他笑,眨眨眼,便“嘭”的一声跳下来。
她跑到他面前,白皙柔软,短短小小的孩童指头,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了碰他的面孔,然后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眼睛。
她羞怯的说,你的眼睛好漂亮。沈凉笑,得体大方,俯首相对,低低道了一句谬赞。
少年掩去的眼瞳,薄凉得仿佛春日的薄冰。
沈凉理所当然被选中,明面上的理由公正得不可一世,即便是庶子,也是他的地位最高,兼之品学皆优,等等等等。其实真正的理由很简单,朱砂喜欢他。
她的理由也很简单,充满了孩子气。
第一,沈凉待她真正平等,从不娇惯;第二,沈凉他生得好看。
朱砂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并不娇纵。
她喜欢蜷缩在沈凉怀里,在树下乘凉,絮絮叨叨和他说孩子气的话,然后睡过去,长长的白色袖子从沈凉肩膀上漫过去,仿佛收了翅膀的乳鸽。
看着怀里那细细长长的一弯脖子,沈凉有时候会不着边际的这么想,不如就这么掐下去吧。
她死在他怀里,那么自己,父亲,母亲,沈家就都完了。
多好。
于是他就真的指头压下去,一点点用力,孩子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快要醒来。
杀了她多么容易。
沈凉松开手,看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那孩子双颊绯红,大口大口的踹着气,然后抬头,对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

他大笑起来,把面孔埋进她小小的身躯。
她干净得想让人毁掉。
然而朱砂并不知道,她所喜欢信赖的这个少年,于似笑非笑一张俊美面孔之下,所保持的是何等恶意。
朱砂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就反过手来,搂住他的脖子,纤细指头轻轻拨弄着他的头发,沈凉笑够了,抬起头来,把她放下,打算去校场练剑。
虽说是伴读,但他们年岁相差甚远,学的东西也相差得多,沈凉下午是武科,朱砂无事,可以随意玩耍。
看他要走,朱砂有点留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小声的问他能不能再多留一会儿,沈凉看着她,她小小的笑起来,那个全然信赖的笑容瞬间刺痛了沈凉的眼,他想了想,问她,要玩游戏吗?
小小的孩子偏着头颅,像只小狗,乖巧而让人怜爱。
玩什么,她细声细气的说。沈凉说捉迷藏吧,我当鬼,来抓你,没被我抓到之前不可以离开哟。
“嗯!”朱砂愉悦的答应,从他怀里跳出来,像只小兔子一样跑开,开心的把自己藏起来。
沈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便转身离开,向校场而去。
反正等久了,她自己便会离开吧。
沈凉这样想。
而结果出乎他的预料,第二天朱砂没去书房,教书的学士告诉他,说朱砂中暑了。
原来,那个孩子没有离开,她信守诺言,蜷缩在一个树洞里,等他来找她。
他没来,于是她就等,直到昏厥。
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安慰落泪的萧贵妃,对父亲说,是她自己贪玩才中暑的。
她求父亲让沈凉进宫,沈凉便站到她的枕边,那个面色苍白的小小孩童眨眨眼,招手,轻轻在他耳边说:“下次我们还玩捉迷藏,不过得找个凉快点的地方。”
她这般信任他,从未怀疑过,他会以恶意对她,就连这次这样的事情,她都只以为是个意外而已。
沈凉觉得她蠢得让人发笑。
他也就真的笑出来了,一双细长而凉薄的眼眸看她。
她从未受过伤害,她纯真如天上落下,还没有落地的洁白雪花。
她有他没有的一切,她获得这一切理所当然,没有付出一点代价。
让人憎恨。
所以,要毁了她,彻彻底底。
要被她喜欢,然后,伤害她。
沈凉想,弯起了唇角。
从那天起,沈凉对朱砂越发的好,却不是别人那种阿谀奉承,而是把她当成一个妹妹来对待。
他带她去看元宵节的花灯,把她打扮成一个俊美少年,带她去京城里的陋巷,去喝全京城最好的酒。
他教她如何分辨草药,教她如何赏玩玉石,又教她分辨音律,那个本就美丽的孩子,于他的教养下,愈发完美。
渐渐地,朱砂只亲近他一个人。
他笑她亦笑,他不高兴,她便会替他哭泣。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渐渐成长的少年的唇角笑得愈发优雅而不动声色。
还不够,他对自己说。朱砂喜欢他信任他还不够。
他必须在她心里独一无二——这样被抛弃被背叛的时候,才会更痛苦吧,那双清澈的眼睛才会蒙尘吧?
他在夜里继续坐着那个幼年起就坐着的弑父的梦,只不过,那个落地的人头不再模糊不清,而是换上了朱砂的面容。
做了这样梦的第二天,沈凉总是心情极好的。
和他一起毁灭吧,朱砂。
【二】
这个毁灭的契机,并没有让沈凉等太久。
朱砂十一岁那年,贵妃怀孕了。
昭帝只有朱砂一个女儿,燕国女子虽然也能继承王位,但毕竟还没出现过女帝,现在贵妃有孕,天下欢欣,然而昭帝却不这么想。
他只想要朱砂一个孩子。
即便那是自己亡妻的妹妹,他也从未想过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萧贵妃在他眼里唯一的价值,便是将朱砂抚养成人而已。
于是,某一天,在朱砂开开心心,拉着沈凉絮絮叨叨的说,她就要有一个弟弟或妹妹的时候,萧贵妃冲了进来。
完全不复往日的慈爱温柔,这个昔日金尊玉贵,仿佛天上仙女一样的女子,披头散发,冲进她所住的宫殿,扑到了她的面前。
当时朱砂正睡在沈凉的膝盖上,细声细气的说,送刚出生的婴儿什么好,一下子被萧贵妃惊了起来,而那个疯了一样的女人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臂。
“朱砂!你能做到的!救救我,救救孩子!”
萧贵妃嘶叫一样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进来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宫女太监,一把掩住她的嘴把她向外拖。
萧贵妃死死的抓住朱砂,宫女太监两边都不敢太用力,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萧贵妃咿咿呀呀的叫,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朱砂觉得疼,然后恐慌。
女人保养得当,寸长的指甲慢慢陷入孩子细嫩的皮肉里,朱砂的眼睛里慢慢的也有液体凝起来,她求助一样的看向沈凉,沈凉看了看她,那张已经褪去青涩,显现出青年俊美的面孔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上来。
他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抚上萧贵妃手腕上的穴道,这个宫廷中身份最尊贵的女子被迫松开了手。
萧贵妃拼命摇头,勾画精致的眉目上有了一种绝望,泪水大颗大颗的落下来,朱砂什么都不知道,她拼命缩向沈凉,沈凉一手揽着她,继续温柔而缓慢地拉开萧贵妃的手。
就在涂抹着鲜红寇丹的指甲被彻底从朱砂的手臂上拉离的刹那,萧贵妃忽然整个人凝住了——那仿佛是一个永恒的瞬间,就在她陡然停止挣扎的瞬间,朱砂忽然听见了有什么液体滴落的声音。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现场其实非常纷乱嘈杂,按理说,一点液体滴落的声音她应该听不到才对,但是,她就是听到了。
水滴的声音是从萧贵妃身上传来的,像是什么很粘稠的东西从萧贵妃的身上滑下,最后落到了地上。
朱砂陡然觉得一阵无法形容的恶寒,她看着自己的养母,而那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又抚养了她十年的女子,也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
有鲜红的液体,迅速的湮开在素色的裙摆,仿佛什么妖艳的花,终于盛开。
血腥味飞快地弥漫开来,萧氏呆呆的看着自己裙子上浸透的鲜血,她突然疯狂的挣扎起来。
几个太监宫女险些没有按住她,她在野兽一样疯狂的挣扎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惨叫!
朱砂目瞪口呆,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一群人“哔”的一下涌进来,飞快地将昏厥的萧贵妃抬了出去。
她看着地上留下的一小滩血,怔怔的看着,雪白精致的面孔上忽然就慢慢升起了一层灰败的颜色,她拉着沈凉的袖子,抬头看他,沈凉也看着她,看了片刻,轻笑一声。
这场景他实在太熟悉了。
八九岁的时候看到过沈家的一个爱妾,逮着自己的丫鬟和大少爷暗结珠胎,便罚丫鬟跪着,冰冷的地上一天一夜,便也是这样,血顺着裙子流下来,生生跪掉了一个孩子。
“殿下那个没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大概是生不出来了。”他这样恭敬而又恶意的说道。
啊,不对,他这个时候应该安慰她的,他这样想着,但是又不愿意控制自己放弃掉这个难得的,伤害她的机会。
“……”朱砂的指头猛的收紧,十七岁的少年笑的异常的迷人。
他几乎有些着迷的看着她愈发惨白的面孔,轻轻的理了理她的头发,看了她片刻,然后轻轻的叹息,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她轻得像只幼小的幼猫。
“没关系的”他安慰她,感觉她抓住自己的衣襟,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小声的抽泣。
“你不是还有我吗,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是的,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堕落。
朱砂无声的在他怀里抽泣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抱紧他,终于大声的哭起来。
她不停的说对不起,却不知道是说给他听的,或是那个刚刚失去的孩子,被像一个破败口袋一样拖走的养母。
这算什么?沈凉摸着她的头,看着她哭,觉得好笑。
不过这种程度就能让她如此伤心,那么以后呢?当她全心全意只想着他一个人的时候,被背叛,又会流出怎样美丽的泪水呢?
沈凉一想到这里,就打心底里觉得愉快。
沈凉的判断毫无差错,昭帝不想要这个孩子,他下了昭书,让贵妃堕掉这个孩子,贵妃抵死不从。
几番来回昭帝不耐烦起来,派人直接端了药去,没想到萧氏逃了出来,慌不择路到了朱砂这里,混乱之中,这个孩子就这样流产了。
而因这次流产,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这对很多人而言,不过是个小小的故事罢了,毕竟萧氏虽然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个高级点的保姆而已,这么点事情,又能怎么样呢。
只有沈凉不这么认为。
萧氏出生权门,能在宫廷中生存,并且于漫长的岁月里阻断了皇帝几乎一切的移情别恋的机会,把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保护的如此妥帖,需要何等心里,什么样的手腕?
这样的一个女人,十五岁入宫,整整十年,以自己最繁华美好的青春为代价,全心全意呵护一个孩子,然后,作为给她的报答,她自己的孩子不允许出生,甚至为此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样的遭遇,神明都会疯狂。
很好很好。他这样想着,就从萧氏这里开始,这个被丰满的爱浸泡着长大的孩子,将会一步一步被背叛。
想一想他都觉得开心。
抱着这样的想法,这年冬天,年满十八岁的沈凉加冠出仕,封了正五品的中书郎,他已经算正式的长大成人,除了朝堂之上,再不能和朱砂见面,他从书房离开的那天,朱砂拉着他的衣袖,一路把他送上马车。
从车窗里看过去,那个现在台阶上,裹着雪白狐裘的孩子,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样子。但是看他回头,有努力的笑着挥手,假装自己可以坚强。
她其实那么寂寞。
目送沈凉离开,朱砂跑去了萧贵妃宫里,自从流产以后就一直病殃殃的女子靠在床头,看雪团子一样的朱砂扑到自己怀里,絮絮叨叨的说,她很喜欢沈凉,一点都不想和他分开。
女人微笑着听她说,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鲜红的仿佛抹了鲜血的指甲,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停。
因久病而瘦削的指头,慢慢的,按上了她的颈子。
然后萧贵妃笑了起来,继续温柔的抚摸她的头发。
她笑着,眼底却是一种狂乱的冰冷,先是慈爱依恋,然后渐渐化成了憎恶。
她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的。
那是个成型的男婴,如果能长大,该是会多么优秀孩子?
她本可以这么抱着她自己的孩子,让他在自己膝头睡觉,看他长成俊美少年。
萧贵妃就这样看着膝头撒娇的孩子。朱砂并不知道,她所熟悉的,温暖柔和的一切都于此刻,土崩瓦解。

宜国公熟谙官场,就像他熟谙风月一样。最近他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他非常清楚,自己必须加快培养这个唯一而又钟爱的继承人。
沈凉在中书郎的位置上呆了几个月,就被外放,顶头上司是宜国公的门生,自然心领神会。不到一年,就有好几件和他有关或者无关的功绩加在了他的头上,吏部考核一个大大的上佳。二十一岁那年,沈凉转为武职,升为都指挥使,恰逢敌国来袭,他率军抵抗,以少胜多,乱军之中,一箭划开,取了敌国上将首级,朝野上下,一片喧哔。
谁都说名门沈家这个继承人,乃是新一辈的佼佼者,当真的前途无量。
说亲的人也不再嫌弃他是庶出,渐渐多了起来,宜国公全都婉言拒绝,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帝国权臣,为自己儿子盯着的是朱砂皇夫的位置。
而宫内的情势,也在悄然变化。
许是内疚,许是不耐烦下的补偿,在朱砂十五岁,行了及笈礼,开邸东宫,开始上朝,站在父亲身边听政那年,昭帝从子侄辈里接了个远房的幼子给萧贵妃,算作她的养子。
这件事朱砂原原本本的写信告诉了沈凉,信纸是精心挑选的,字里行间是娇嫩的稚气,她说她好喜欢那个粉雕玉琢刚刚九个月大的孩子,如果她有弟弟,那么就该是这么可爱惹人怜爱。
看着信,沈凉就觉得不可思议起来,他记得宜国公的信里,称赞朱砂,说她虽年少却沉稳聪慧,屡有佳言。这么个被权臣称赞的孩子,于给他的信中却稚气而柔软。
怎么可以有人这样信任一个人,一点心事都不隐瞒?
不过是因为她喜欢他而已。
每次看到她的信,沈凉都能揣想出她当时的姿态模样。她应该是那样羞怯的,柔软的微信,仿佛一朵盛开的,娇艳的花。
只不过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还要更优秀更杰出,那个孩子还要更想他,更加喜欢他才行。
这样,伤害她的时候,她才会更痛苦。
然后,那年冬天,雪落的时候,他收到了朱砂的一封信,他打开信封,里边压着一枝梅花,八百里加急,花瓣上的滋润尚未退去,犹自带着一段清香。
那个孩子在信里说,她想他了,想他回京城,带她去吃城东的油烙子,去听城南的花鼓,想和他一起走在元宵节的灯下,一人脸上带着一个面具。
于是那天夜里,沈凉又梦到了朱砂,还是从儿时延续下来的那个梦。
他杀了父亲,头颅滚到了地上,圆溜溜的,然后变成了朱砂的头。
然而这次的梦有延续,朱砂的头落到地上,微笑着睁开眼,对他说,阿凉,我想你了,你快回来!
他被惊醒,当天晚上有圣旨下,升他为骁骑将军,诏他回京述职。
十一月接到的圣旨,交接安排妥帖,等沈凉到了京城,已经是来年二月。
他没有回家而是踏着,一城梅子烟雨,直奔东宫。
侍奉朱砂的都是旧人,仿佛早就得了旨意,宫女迎着他到了内院,却没有带他到会客的偏殿,而是直接将他带进了内室。
当时天气是仲春,太阳明晃晃的,空气中有一种暖而向微凉渡去的温度,内室里有一挂玉帘,还是在朱砂七八岁的时候,他和她一起上街,在玉石铺子里十个铜板一把碎玉买回来的,笨手笨脚的打洞穿孔,一起串成的。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个久违的孩子——不,那已经不是昔日里圆润如珠玉的孩子,而是一名少女。
乌黑的发,素色的面孔,身上裹着一袭雪白的狐裘,那个今年十六岁的少女,就像一枝开得极素丽的花,清华凛冽。难怪宜国公说她端庄沉稳,早慧静谧。
她怎么能生成这样,他几乎不认得,沈凉垂手站在玉帘外边,心里不着边际的想,念头在心里滚一滚便释然,便觉得这个世上也只有她配生成这样。
他进去的时候朱砂正靠在榻上看书,听到声音,一看到是他,她脸上立刻浮起笑容,想要起身却又跌了回去,咳嗽了几声,便苦着一张白玉面孔,拥着裘衣,委屈的团在床上看着他,没有半分刚才的沉稳娴静的气质。
他和她之间毫无隔阂,仿佛那五年时间不存在一样,他们从未分离。
沈凉失笑,掀开玉帘进去,就像小时候一样做到她的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温度有些高,加上仲春了她还裹着狐裘,便弹了下她的额头,“病了?”
“嗯~”她应着,有点想撒娇,但是想着这么大的人了还生病很难为情,朱砂犹豫挣扎了一下,还是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蹭着他的胸口,直到蹭满意了,才细声细气的说,从去年冬天开始,身子便不大好,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换季本就容易生病,她也没怎没在意,结果一下子就严重了,直在病榻上缠绵了十几日,到今天才能起床。

她说着也觉得丢脸,赖在他怀里不肯抬头。
沈凉一笑,就这么搂着她,低低的和她说这话,朱砂便慢慢睡着,沈凉看她睡着了,慢慢起身,把她放下,她小小一团,咕噜的在床上滚了滚,捞了捞,没抱到他,便在梦里也苦着一张脸,向他的方向滚过来,抓住他的袖子,再不放手。
她这样信任他。
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沈凉掩着面孔无声的笑了笑,毫不犹豫的脱下外套,塞到她怀里,转身离开。
朱砂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她揉着眼睛,看着怀里抱着一袭外袍,看着看着就笑起来,笑着笑着,面孔就隐约有一线绯红,她把头埋进衣服里,似乎上面还有沈凉的体温。
沈凉沈凉沈凉沈凉……她就这么念着他的名字,都觉得无限欢喜。
她想和他在一起,永远。
我喜欢你,沈凉,她细细的说,对自己,也对根本听不见的沈凉。
【三】
三日后上朝,昭帝钦点了沈凉东宫骁卫将军,负责守护朱砂,他跪地接旨的时候,群臣之间一阵无声暗潮。
沈凉出身名门,战功彪炳,是新一代权贵里一时之选,兼之少年俊美,又和东宫自小青梅竹马长大,这样安排,摆明了沈凉现在是最有力竞争东宫驸马的人选。
于是一干人等又羡慕又嫉妒,羡慕的去盘算怎么立刻拉拢宜国公的关系,嫉妒的在想趁着现在还没有成为事实,赶紧打击沈家。
散朝的时候,萧家家主,朱砂的舅舅皮笑肉不笑的恭喜了宜国公几句,拂袖而去,沈凉看了只觉得好笑。
萧家和沈家都是门阀,旗鼓相当,一直颇有嫌隙,只不过谁也没有把握能一举灭了对方,就维持个表面和气,官场上最讲究表面雍容,这点气量,也怪不得渐渐被沈家压过去了场子。
不过,萧家毕竟还是第一名门,家主掌握着吏部,不到必要时候,还是不要硬碰硬的好。
这样想着的时候,沈凉觉得很可笑。
人的欲望,果然没有尽头。
他最开始的愿望是给养父报仇,而现在,当他陡然发现,自己距离这个帝国的权力中心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无可抑制的涌起了欲望。
就这点上来说,他不愧于他身上的血脉。
欲望深重,踏血而行。
他这次加官进爵,宜国公并没有大肆庆祝,但是来道贺的人几个踩断了门槛,到了三更,人潮才慢慢散去,清点贺礼,赫然看到了吴王送来的匾额。
沈凉一顿,唇角泛笑。
他可记得清楚,吴王今年未到而立,颇有贤名,最重要的是,他是萧贵妃养子的亲生父亲。
真玄妙。他这样想着,眯着眼看那副匾额,轻轻一弹。
总觉得……之于朱砂,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那么源头会是谁?
萧家?吴王?还是……萧贵妃?
不过任谁都好,都不要想伤害朱砂。
能让她疼,让她哭的,唯有他沈凉而已。
一个月后,交接完毕,沈凉正式就任东宫骁卫将军。
按道理他这种高阶的东宫职官,上任当天应去正殿聆训,结果沈凉在正殿等了快半个时辰,才有女官一脸为难的对他说,朱砂今早突发急病,不能见他,捎来口谕,还希望他不要见怪。
怎么又生病?沈凉皱眉。记忆中朱砂并不是个特别健康的孩子,但是身体也不糟,就算得了风寒,最多打喷嚏打得眼泪汪汪,极少有病得不能下床的,怎么这阵子一病就这么厉害?
这么想着,沈凉入内殿探望她,还在宫院门口,就听到院子里有小孩的声音嘻嘻哈哈,他略怔了怔,站住,放眼望去,殿门敞开,朱砂的软榻搬在殿口一扇屏风后面,屏风外的榻上坐着个雍容华贵,风韵犹存的女子,衣着华贵,正是贵妃萧氏。
院子里有个丁点儿大的孩子,一两岁的样子,生的虎头虎脑,还不怎么会走,就跌跌撞撞的跑,满院子的追着蝴蝶扑,偶尔摔倒也不哭,爬起来就一头撞到朱砂怀里,萧贵妃坐在旁边,唇角含笑。
朱砂脸色极白,但是看着孩子的眼神却柔软美好得让人憎恨。
孩子撞到她怀里,她微微咳嗽,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擦去他一脸污泥。
沈凉知道这个小孩是谁,他是吴王幼子,朱砂名义上的弟弟。
她曾在信里无数次提起,说这孩子如何可爱乖巧,如何聪明伶俐,她真心真意的把他当弟弟,愿意拿出一切来让他一生圆满。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慢慢地,弯唇而笑。
这时有宫女看到了他,萧贵妃乃是内眷,立刻带着小皇子离开,沈凉屈膝恭送,那个高雅华贵的女人在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略顿了顿,对他微微一福,低声道,朱砂还小,望将军好生照看。
这句话明明慈母心肠,但是沈凉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凉意,他忽然抬头,一刹那,他于萧贵妃眼底看到了一线勉强遮掩而去的怨毒。
那个表情一闪而逝,随即映在他眼底就还是个慈祥女子,高贵端丽。他展颜一笑,答道:“这是微臣使命所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那是自然,东宫将要继承大统,自然尊贵。”萧氏嫣然一笑,转身离开。
而这句话,耐人寻味。
恭送贵妃离开,沈凉起身,听到身后朱砂在唤他,他转过头去,看院子里那个刚才还娴静温柔的少女对他开心的挥着手臂。
他慢慢笑着走过去,心里却在想着,刚才那瞬间,他看到的,是一张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女人的面孔。
和他母亲望着养父尸体的眼神,一模一样。
要小心。他这样告诫自己,笑着向朱砂快步走去。
把她抱到内室榻上,沈凉看着她,低低叹了口气,道,你要小心照顾自己,莫要我心疼。那女孩子便愣了愣,一张玉白容颜,慢慢嫣红。
看,让她喜欢,原来这么容易的事情。
看他在榻边坐下,朱砂也慢慢靠回去,和他说了会儿话,沈凉觉得口渴,旁边案上放着一小篮橘子,上面插着的牌子上谢谢萧氏的宫号,看样子是贵妃带来的。
橘子并不是应季的水果,沈凉和她不拘小节惯了的,径自就拿了个橘子要剥开解渴,哪只斜刺里朱砂猛地把他的手拍开。
在拍开他手的刹那,朱砂立刻后悔,她强笑了下,道:“不应季的东西,也没什么吃头。”
“……”有蹊跷。
沈凉高深莫测的看她,看得她心虚的低下头去,他转头,看着滚下台阶的橘子,应了一声,就将她的失态轻轻带过。
快到下午,沈凉起身告辞,朱砂在榻上遥遥相送,等那抹修长身影消失在殿外,把宫女都派到了外间,她一脸笑意于一刹那之间消失殆尽……
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颤抖,她细细地呻吟,一直藏在袖中的手因为剧痛而用力握紧,却被她用理智控制,强行一点一点,慢慢松开。
不能留伤口,这样就会被发现……她这么告诫自己,大口大口喘着气,咬着被角,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好疼……好疼,就像有一只手,慢条斯理剖开她的胸口,把心轻轻挖出来,捧在手心,一点点啃咬一样。
小小的少女冷汗涔涔,咬着被角的唇齿之间,隐隐有鲜血的腥味渗透出来。
从去年冬天开始,不知怎地,她就经常这样剧痛,刚才和沈凉说话,心生意动,不知怎的就疼起来,她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就强自忍着,直到现在。
因了这疼痛,朱砂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了一个端庄典雅的女子的身影,还来不及细想,立刻被她强自压下,换上了沈凉的名字。
沈凉沈凉沈凉沈凉……
他的名字写的曲折薄凉,一共十七划,笔笔弯折在她心尖。
她心底里小声唤着他的名字,语气里不知不觉的委屈。
她现在这般疼,他怎么不在她身边?她于剧痛里模模糊糊的想,随即又释然。
她这么喜欢他,那他也应该是这么喜欢她的,她现在痛苦不堪,他也会看着心疼,何必呢。
自己疼,可以忍,他疼,她舍不得。
于是就这么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痛苦实在太过剧烈,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昏去前的一刹那,朱砂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看到了那道修长的身影,翩然而至,立在她的面前。
真好,她于剧痛中心满意足,就此完满。
然而她却不知,沈凉此刻,真的立在她的面前。
察觉到内有蹊跷,他无声潜回,看到的就是那个小小少女,犹如濒死的幼兽,蜷缩于榻上,唇边隐约有一线鲜红。
他听到她模模糊糊唤他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她挣扎,直到昏迷。
有着薄凉美貌的青年只是这样长久而沉默的看着她,然后忽然一笑,于宫女的推门声里足尖一点,无声而去。
让她痛苦难过的权利,是他的,而不是别人的。
沈凉离了内殿,回到自己在东宫的值宿所,唤来长史,去取朱砂的脉案。
他对医术的所有了解就是战场上的急救,这些繁复的脉案他根本看不懂,但是,他对毒却非常精通,他想在这本脉案里找的,本就是类似于毒的这种东西。
因为他生在沈家。
他的母亲对别人下的毒,别人对他们母子下的毒,实在太多了。什么毒该怎样下,怎么配合,发作起来有什么征兆,又有哪几种毒无色无味,缓慢发作,他一清二楚。
用了一天时间,一本脉案看完,沈凉心里只有“果然”二字。
这是种他熟悉的毒药,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刻骨相思”。
它是一种慢性毒药,只要服用过一次,便终身不能摆脱。
“刻骨相思”的发作,需要引子,而这毒引也妙,便是一腔相思。
若中毒的人冷情寡欲,一生谁都不曾爱过,那么这毒便于他毫无关系,静静地沉寂在他的骨脉里,永不发作,但若是思慕了谁,相思越深,毒性便越烈。
“刻骨相思”毒发最初仿佛急病,然后随着毒性深入,便会随着情爱波动而起伏。
若相思到了极处,便能生生将人疼死。
今日就是发作,她见了他,心思浮动,思慕婉转,便疼得不能自已,动弹不得。
原来,她爱他这样深。
想到这里的一刹那,他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矛盾相悖,想让她更疼一点,但是又怜惜,只想让她不疼。
他并不清楚这是怎样的感觉。
沈凉掩着面孔笑起来,指缝叫一双细长的凤眸却没有丝毫笑意。
那么,是谁对她下这样的毒?
这个推理非常简单,“刻骨相思”于致死方面,并不是性能多么卓越的毒药,这种毒药,最大的作用,只是为了让人痛苦。
那么答案呼之欲出。
如果是杀人毒药,有动机的人是吴王,根据燕国礼制,若现在朱砂死了,那么顺应继承皇位的,就是萧贵妃的养子。
如果是为了让朱砂痛苦,那么有动力且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萧贵妃。
她养育了朱砂成人,然而她的亲生骨肉却因为朱砂的缘由不被允许出生,于这样的残酷下扭曲的女人,她在之前有多爱朱砂,现在就有多恨她。
大概在萧氏的认知里,这个养子就是她那个连出生机会都没有的孩子,于这个女人已经开始疯狂的精神之中,她认定了这样一个事实,只要朱砂活着,自己的这个孩子就活不下去。
她想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给那个孩子一切,甚至包括——皇位吧?
从自己憎恶的孩子手里夺得这一切,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母亲会因此而成为修罗吧?
想到萧氏之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沈凉弯唇一笑。
哎呀哎呀,真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沈凉接着吩咐长史去调食案,长史回禀,食案刚被朱砂调走了,需要过去拿,他笑着摇头,说那就不必了。
联想起今天朱砂不许他吃萧贵妃送过来的橘子的事情,沈凉这样聪明,便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朱砂也在怀疑了。
是了,她从小就是极聪明的孩子,她这样三番五次不正常的病,谁都会起疑,只不过,她没经历过宫廷之间的残酷搏杀,不清楚这些毒啊药啊的,只能想到在这些食案上查蛛丝马迹,怎么可能查得到?
想到她为他疼得痛不欲生,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地念她的名字,沈凉便觉得心情极好。
啊,朱砂,是你被养母伤害更疼,还是念着我的名字更疼呢?
他很有兴趣知道。
仿佛是一种恶毒的示威,萧贵妃经常带小皇子去东宫玩耍,五月份的时候,昭帝狩猎,带走了萧贵妃,小皇子不过一岁多点的年纪,自然不能跟着行军颠簸,萧氏就把养子交给了朱砂照顾。
朱砂是真的把这孩子当成弟弟来疼爱,带在身边,照顾得无微不至。
五月时分,天气已经热得不行,这天沈凉去东宫的时候,正是中午暑气最重的时候,朱砂带着皇子在水榭纳凉,远远的回廊上有几个偷懒打盹的宫女,她斜靠在榻上,怀里紧紧蜷着他,小动物似的娃儿。
朱砂也昏昏欲睡,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
沈凉习武,步伐极轻,朱砂也没睁开眼,但是他在她面前站定的时候,那个素色少女唇角轻轻一弯,又低又软的唤了一声阿凉。
沈凉走到她面前,弯下腰看她,一手扶着卧榻,姿势暧昧,几乎要将她圈入怀中。
“你怎么知道是我?”
“……”朱砂没说话,只是睁开眼睛,天气潮热,她玉色脸庞上也有些许嫣红,她抱着弟弟向里侧了侧,沈凉依着榻边的软垫上坐下,单手枕在榻上,和她一般高矮,视线相对。
她笑道:“就是知道,不知怎的,你到我身边,我就是知道!”
沈凉轻笑,一双细长凤目轻轻眯着,他抓了她一头散乱的乌发在指头轻轻盘绕,道:“说起来,好几个月了……殿下,食案看完了吗?”
自从朱砂拿了食案,就没有换回去,听了他的话,朱砂一怔,随即飞快一笑,“不过随便看看吧了,你要我叫人拿来便是了。”朱砂刚要唤人,就被沈凉轻轻按住手。
她头顶有男声悠悠传来,“不不不,我并不需要食案,我只是想告诉殿下,食案不必这么藏着掖着,因为毒并不在食物里。”
“……”朱砂几乎惊叫出来,她猛地抬头,刚要说话,却被显然心情很好的男人伸出一根指头,抵在了唇上,俊美少年靠近他,细长而近乎妖艳的漆黑眼眸有冷酷而愉悦的流光闪过。
“殿下也知道了吧?自己最近不怎么大对。”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瞬间,朱砂的胸口一阵剧痛,身体倾侧,乌发凌乱,露出一段仿佛天鹅颈项一般白皙纤细的脖子。
她抓着衣襟,大口大口喘着气,沈凉就这样悠闲的看着他,眼神近乎怜悯。
他看了她片刻,叹了口气,把睡熟的小皇子拎到旁边的小榻上去,执起一缕她散落在雪白塌褥上的乌黑秀发,低声在她耳边把“刻骨相思”的毒性说了。
朱砂的心口越发的疼,耳朵里明明该死听得模模糊糊的,到不知为何,每一句都真真切切。
成年男性优雅的气息轻抚在她的耳边,“殿下,你说这个世上,谁希望你这样痛苦?”
谁呢?按着心口,朱砂闭上眼睛,因为疼痛,觉得阳光隔着一层眼皮化成无数道虚影,扭曲组合,成就了一个女子高雅端庄的剪影。不——不能这么想……
朱砂拼命摇头,死命努力咬着嘴唇,将那道剪影赶出脑海里,沈凉握住她的一只手,丰沛内力沿着她的经脉行去,慢慢缓解了越来越剧烈的疼痛。
“其实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不是吗?所以你才忍着,不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发作,只是因为你想庇护她,你的养母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姨妈不会这样对她,姨妈从小那么疼爱她,怎么会对她下毒?
她想说话,一张嘴却全是呻吟,看着她雪白面孔上冷汗涔涔,沈凉只觉得有趣。
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拨开她汗湿的额发,沈凉的声音如同地狱里漫开的雾气。
“殿下,贵妃是有理由的哦!”他的声音此时展现出了一种薄凉的优雅,沈凉俯下身,只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殿下,你说,贵妃那未出世的孩子,是因谁而死?”
只那一刹那,朱砂猛的睁大眼睛,她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然后慢慢闭上。
而男人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回响,“你说,如果现在你死了,那么谁的儿子,会成为皇帝?”
她终于于梦境中被迫醒来。
他告诉她,她当做母亲一样深爱的女子,在憎恨她。
继续用真气为她缓解疼痛,把她整个抱在怀里,肌肤与肌肤隔着薄薄衣料紧紧相贴,沈凉心满意足。
他说,没关系,还有我呢,殿下,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陪在你身边。
是啊,还有他呢。
朱砂,请你一定要堕落在我身边。
被他紧紧拥抱,甚至到他离开的时候,朱砂都没有睁开过眼睛。
只在他走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句话。
她说,姨母是我的养母,我爱她,所以……
她话说到这里,咳嗽了起来,沈凉转头看她,她掩着嘴唇,睁开眼睛,眸子漆黑,有一种静谧的美。
“所以?”他玩味,她却慢慢扯出一抹微笑。
“所以,我没有中毒。”
她要庇护她自己的养母,就是这么简单。
沈凉并没有说话,只是看她,拂袖而去,再未回头。
然后他身后的少女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她轻轻问了一句。
沈凉,你其实是很讨厌我的吧!
沈凉一笑,没有回答。
等沈凉走后,她才慢慢挣扎着从床榻上起来,到了还在酣睡的弟弟身边,看着他,苍白的面孔上先是一阵彷徨无助,最后转成了一抹惨淡的微笑。
她挨近弟弟,和他头并着头,慢慢闭着眼,有泪水终于涌出。
【四】
她于这一天,终于睁开眼,看这凡尘俗世。
朱砂于一夕成人,付出的代价远比血肉惨烈,这个本来天人一样的少女最终堕落凡尘。
她依然竭尽全力掩护自己中毒的事实,沉默而执拗的庇护着养母。
而就在同一年的冬天,年近古稀的宜国公,终于没有支撑下去。
他去世的那天,艳阳高照,身边只有沈凉和他的母亲。
从小开始纠缠他的那个梦境,慢慢的浮现在眼前。
沈凉看着生育他的父亲向他伸出手,干瘪的喉咙干涩的说不出话来,只有那风箱破掉一样的呼喝。
他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让沈凉想起养父死前死死地盯着他的那只独眼。
他慢慢退后,广袖内的手臂触及一片冰凉。
是了,那柄银质的匕首,他从小就贴身带着,渴望有一天,能亲手隔断这个老人的喉咙。
看着他后退,宜国公眼底渐渐升起一丝绝望,他挣扎着,向沈凉伸出干枯的手,沈凉继续后退,最后脊背抵上了门板。
这个男人赋予了他生命,然后这个男人剥离了他生命中最初的温柔美好。
他现在该感到快意。
但是他快意什么呢,他并没有报复得了这个老人,反而得益于他的恩惠。
沈凉开始不可自抑的笑,先是微笑,然后是大笑,最后是狂笑,而在他的笑声中,老人瞪大了双眼,喉咙里发出格勒格勒的声音,那双伸向他的手就这样凝滞,然后,垂下。
宜国公死了。
沈凉他突然不笑了,开始呕吐起来。
等他终于能直起腰的时候,他就不期然的想起朱砂,朱砂凝视着他的眼睛,沉静漆黑。
你看,同样是被至亲背叛,明明正在一点点死去,为什么太还能有那么沉静的眼眸?
她说,她爱萧贵妃,所以,她要庇护她。
呵,能这么想,不过是因为堕落得还不够吧。
沈凉这样想,忽然就无声的笑起来,一张俊美的面孔,便渗出一种怨毒的美来。
那就再痛苦一点,再堕落一点吧。
让她和他一样,需要踏着亲人的鲜血活下去。
沈凉本应守孝三年,但近年来昭帝的身体一直不好,考虑到自己驾崩后的种种事宜,裁他夺情,他热孝在身的三个月里,萧家频有动作,将宜国公的门生不着痕迹的贬退,不得不升的几个,也都赶到了虚位,至于沈凉,萧家说他是庶子,从中作梗,害他差点连爵都没得袭。
而于这场朝中暗潮中,朱砂再度毒发。
这次发作却和以往不同,沈凉在她的膳食发现了另外一种烈性毒药。
但讽刺的是,这种毒药和“刻骨相思”冲突,那深沉在骨髓里,让她动念辄痛的剧毒,反而于这次拯救了她的性命。
这应该不是萧贵妃下的毒,那么就剩吴王了吧。
昭帝一生操劳,最近身体一直不好,生死也就这几年的事,而朱砂向来和外祖父家不亲,只和沈凉亲近,反倒是吴王的这正妃是萧家的女儿,和萧家走的极近。
这么一想,事情就很明了了。
一边是和家族并不亲近,却亲热宿敌的外孙女,一边是休戚相关,亲生儿子做了自家女儿养子的亲王。
对于萧家而言,这顶天平的倾斜,也不过是个迟早的事情。
牵扯到皇位朝堂,沈凉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所有人的注都压在了那小小皇子身上,那么,他就让他们都成一场空好了。
于是,第二年的一个春日,当宫女来侍奉小皇子洗漱的时候,变看到了一具不知何时停止呼吸、早已冰冷的尸体。
萧氏冲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御医将一片麻布盖在了那稚嫩小脸之上。
她的孩子,再度死去了。
而那个害死她孩子的凶手,却还活着。
这个统治着宫廷的女人,慢慢滑倒在地上,不哭不闹,只是嘴唇颤抖,看着宫女来去,给小小的身躯换上敛服。
那个会趴在她膝盖上撒娇、唤她娘亲的孩子,就这样,永远离开了她。
她不觉得自己哭了,但是脸庞上确实有滚烫的液体滑落。
怎么落下来的不是血?她这样想着,心底里慢慢地,有什么无法抑制的东西沸腾而上。
朱砂。
她念着那个她抚养长大的孩子的名字,于唇齿间嚼碎为粉末。
朱砂!
朱砂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自一场发作中挣扎过来,她被沈凉搂在怀里,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只觉得有什么渐渐将她没顶,即便这样暖融融的春日也无法阻止她浑身冰冷。
然后抱着她的那个男人轻声浅笑,什么都不说,只是软软拥着她。一点一点,把她环紧,在她耳边轻轻吐出四个字“果然死了。”
这一刹那,她脑海里哄然作响,一切蛛丝马迹马上汇合。
这个小小孩子死了。谁是最大得利者?第一是她,第二是沈凉。
不是她,那是谁?
她那么聪明,他什么都明白了。
她手脚冰凉,面色惨白,整个人顿了一下之后,用尽全力推开沈凉,而她自己支撑不住,颓然倒在榻上,发簪落地,乌黑的头发如同漆黑的泉水,铺陈在榻上地下。
朱砂抓住胸口,喘息一声,道:“皇弟……是你杀的。”
沈凉点头微笑,“没错,是我杀的,我若不杀他,只怕死的就是你。”
这么说着,他伸手过去,将她拥入怀中。
他在她的耳边低语:“杀了这个孩子的,本来就是你我。”
他不为她,怎么会杀了这个孩子?所以,他和他都是凶手。
朱砂笑起来,她靠在他的肩头笑了片刻,猛的拉住他的头发,把他生生扯开,少女秀丽的面容上赫然有了一种尖锐的苍白。
她一字一句,“沈凉,你讨厌我,对吧?”
沈凉大笑,说:“我怎么会讨厌你呢?”他说着抓起她细弱的肩头疼以一种几乎狂暴的力道,把她扯入怀中,“因为,我恨你哪。”
“你看,你这不是堕落到我身边了吗?”他笑着说。
被他压制的少女没有挣扎,只对他露出了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微笑。
“没错,我要为皇弟的死负责,但是我不会堕落,永远。”
这一瞬间,沈凉忽然想把她撕碎,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冷笑,将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吻印在了她的唇上。
那是他和她一生之中,最亲密的接触。
从那天起,朱砂“刻骨相思”之毒,再未发作。
小小皇子的死于朝野之中卷起了莫大的波浪,小皇子的亲生父亲吴王,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悲痛,对他而言,一个几个月大就被抱走的孩子,哪里有借这个机会打击政敌来得重要?
朱砂能想到的事,吴王怎么想不到?
于是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波澜汹涌。
吴王要的并不是打倒沈凉,而是借打倒沈凉,将朱砂拉下马。
萧贵妃要报杀子之仇,她要的是朱砂死。
两边一拍即合。
昭帝的身体于这一个夏季里,彻底崩坏,到底能不能支撑到年底,犹未可知。
这一切不过是在赌一个可能而已。
这于沈凉也是个机会。
能铲平一个名门的,也唯有帝位之争。
而对抗萧家和吴王很简单,去和其他需要权力重新分配的家族联合。
这并不难。斗争开始,一切纷争于他都按部就班,轻车熟路,他慢慢布局,慢慢收网。
他逼迫萧家表态,对萧氏家主只说了一句,您希望新帝与你有血缘关系,还是没有?
这一句,逼迫萧氏家族就此中立。
在这场争斗中,唯一的脱序是朱砂。
朱砂表现出了一种让沈凉完全料想不到的态度。
沈凉曾经预想过,觉得她很有可能会非常抗拒自己这个东宫之位,毕竟,她的性命和这个位置,全部是靠牺牲那个她当做弟弟一般看待的孩子而换来的。
但是,她没有。
她反而学着如何结交大臣,如何分化结党,如何让朝臣之间平衡。
而她对沈凉的态度,也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朱砂待他,就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嫌隙,她向他请教,依靠他,信任他的判断。
和过去一样,她对他笑,对他撒娇,但是莫名地,沈凉只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有的时候,和她说着说着,就会忽然想起小皇子死的那天,这个孩子说的话。
她说,她永远不会堕落到他身边,永远。
这样想的时候,它心底就会莫名恍然。
她怎么可以离他这么远?
他需要抓住她,让她再也不能离开。

昭帝终于没有挺过这个冬天。
这个帝国的统治者于这一年最后一天的深夜,停止了呼吸。
当时他身边有沈凉,有朱砂。
她并没有露出怎样哀伤的表情,她只是伸出手,为死去的父亲整理凌乱的头发,然后看着御医和宫人潮水一样涌向昭帝的尸体。
然后宫廷的一角忽然喧哗沸腾起来,有火光隐约冲天,朱砂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
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向外走去。
沈凉早已接到消息,吴王与萧贵妃约好,今日逼宫。
走到殿口,看着一地月色清辉,朱砂本就秀丽清雅的容颜在月光下渗透出玉一般润泽的光彩。
然后她转头,看着身后有一双薄情凤眼的男人,她轻声笑道:“我不会放弃的,我会做一个皇帝,清除门阀,清平宇内。”
因为,为了这个位置,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
不管她是不是自愿,总之,为了她,已经死了那么多人。
所以,放弃了,就被别人夺走了,做不好了,她又对得起谁呢。
她无可选择。
挺起胸膛,朱砂向前走去,与他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沈凉清楚的知道,他失去了她。
那个男人站在她身后,没有再动。
她向前走去,忽然停住脚,但是也没有回头。
朱砂轻道:“沈凉,你讨厌我吗?”
他没有回答,反倒是朱砂自嘲一般轻笑一声,“啊,是了,你说过的,你不讨厌我,你只是恨我。”
恨她?
沈凉记得自己该是恨她的,但是此刻,他却不能确定,他到底恨不恨她了。
那道挺直脊背的纤细身影慢慢远去,他只觉得疲累空虚,然后,心底疼痛。
他不可自抑地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朱砂停住,也不说话,等他对自己说什么,沈凉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该说什么呢?现在这一切不是他造成的吗?
他不是觉得这样不错吗?
他按照自己的愿望伤害了她,他没有因此更快乐,也没有因此催生出更残忍的欲望。
看他良久不语,朱砂叹了口气,她伸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掰开他的钳制,一刹那,沈凉有一种错觉,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数年之前,也是这样的日子,萧贵妃冲到他面前,抓住朱砂,苦苦哀求,却被他狠狠地掰开。
她终于走去,再不回头。
朱砂彻底死去,活着的,是统治帝国的女帝。
他是凶手,无可挽回。
沈凉忽然想起,从小皇子死去那一天起,她的毒再未发作过。
刻骨相思,尽付流水。
她终于,从他的迷障里离开,再不爱他。
朱砂就这么走出去,做到步撵上,步撵摇曳,随着靠近大殿,火焚的味道越发浓重,远远的开始走金戈铁马的声音,近了近了,声音又弱下去,等她到了正殿,已经恢复了夜里该有的寂静。
她并没有立刻下辇,她坐在辇车里,有那么片刻,什么都没有想。
朱砂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掩住面孔。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哭了,等把手掌移开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哪里哭过呢?
原来,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她慢慢地笑了一下,从步撵上下来,一派雍容,向大殿而去。
大殿里端坐着的,是那个抚育她的,她曾经当做母亲来衷心敬爱的女人。
那个女子一身璎珞严妆,端正的坐在殿上,脚边是吴王的尸体,萧贵妃毫不在意,只紧紧地看着她。
朱砂在她面前站定,那个彻底撕去慈爱面纱的女子以一种倨傲神态冷漠的看她。
那种神态那种姿势,让她不禁想起片刻之前他之于沈凉,于是便轻轻笑起来。
她和她,果然是流着一样的血脉。
“我不会薄待母妃。”她说。
而那个女子只是一勾嘴唇,针锋相对:“我却会想要你的性命,直到你死或者,我死。”
其实挺不错的。朱砂点点头,心里这么想,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就这样吧,要么她死,那么萧贵妃死,或者终于有一天,她的最后一点点温情被消磨殆尽。
她转过身,看着血迹斑斑的殿外,“我也好,沈凉也好,母妃也好,吴王也好,都是凶手,那么……就慢慢来吧。”
只要做了,好事自有回报,恶事自有报应。
她等着这一天。
燕昭帝二十年,昭帝驾崩,朱砂登基,改元长乐。

【尾声】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过去,这场昭帝驾崩时刻的骚乱被完美扭曲成禁中失火,吴王救驾殉难,嫡子准袭其爵,加封一千户,萧贵妃自幼哺育,尊为太后,善养深宫。至于沈凉,拥立大功,便以未到而立之年,进位丞相,领衔太保。朱砂没有成亲,她说,不想要任何新的外戚力量,说完这句,她忽而一笑,转头队沈凉说,我还爱你,怎么可能嫁给别的男人呢?
沈凉也笑,说这个理由好,臣也好拿这个去搪塞母亲了,省得她日日催我娶妻。
这么说得轻松,他心里却是凉的,朱砂的毒再未发作过,哪里还爱他呢?
虽然这么想,该做的事也要做,朝廷中以沈凉为中心的新政治格局,就此慢慢成形。
朱砂即便不想这么办,也没有办法,她继位这年才十八岁,又遇宫变,根基不稳,她所能依靠的,唯有沈凉。
太后也信守自己的诺言,她联络吴王遗族,一次次的图谋杀掉朱砂,而朱砂对此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忍耐。
除开每次阴谋都很危险,有可能会搭上朱砂的命之外,其实很不错。
腐败的铁锈,需要依靠磁石来清楚。
谁有异志,谁有异动,依靠着这个,都能轻易得知。
这点上朱砂也表示赞同,因为她可以借助这个为正当理由,将不利于她的门阀氏族慢慢清灭。
长乐五年,太后于女帝之间长久的较量,终于分出胜负。
那个到死都在咬牙切齿为何朱砂还活着的女人,终于死去。
而关于她的死,在民间隐秘的传言中,与她的养女脱不了干系。
不过这也没什么,对于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谋反的养母,朱砂的忍耐只能说已经十分好了。
同年,沈凉的母亲去世,因沈凉之功,追封宜国夫人。
沈凉的母亲死于急病,于是在她死的时候,沈凉就在想——为何有罪的人就这么没有制裁地离开?
他无数次幻想过母亲的终局,却从没想过是这样圆满一个。
这世间果然是没有报应的。
然后他就笑了,对着在母亲灵前还这么想的自己。
他就那么现在灵堂前的院子里,直到天明。
半夜飘起了棉絮似的碎雪,他也不想躲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只是懒懒的脑子不想思考。
就这么到了天明,他听到身后有人走来,转过头去,看到的是薄薄覆了一层雪的院门口,一条纤细修长的身影慢慢行来。
是朱砂。
她一身玄色风衣,手里一柄竹伞,袖子长长的拢到手背,皮毛镶边里微微露出一点指尖,冰魄一样的洁白。
看到他回头,朱砂便站住,于是沈凉笑起来,疲惫而讥诮。
“弑母的感觉不错是吧?那么,下一个是我吧?”
面前的女子,帝王微行,乌发凤冠,沉默无言,只是仰着一段雪白的脖子看他,沈凉忽然觉得气馁,摇摇头,伸手,抚着她的鬓边,轻声道:“有白发了。”
登基五年,她日夜操劳,鬓边华发已生。
她抿了抿嘴唇,“因为你和我都在逐渐老去。”
他悚然惊动,是的,已经十六年了。
他和她纠缠辗转,已经整整十六年。
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最重要的事情,始终,都是和她在一起。
原来,流年已逝。
她微笑了一下,淡淡摇头,回答他最初的一个问题,“姨妈她不是我杀的。”
他睁大眼睛,面前的女子浅浅一笑,神态间比他还要疲惫。
“是的,其实当她再一次谋反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动手了,结果,我忽然绝望的发现,我始终不能和你一样,我做不到。很可笑啊,我明知道她恨我,一旦有机会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杀掉我——但是,我还是没法下手。”
“我爱她,没办法,她之于我,就是母亲,这是事实,无法改变。”
“结果,我决定继续忍耐,但却眼睁睁看着她从我面前的台阶上摔下去,就那么死了。我本以为我会很高兴,或者会悲伤。但是,看着她就那样一点一点没了气息,一点点死去,我的感觉是……居然松了口气。”
这么说的时候,她垂下了眼睛,再抬起来的时候,眸子里墨黑一片,温润,却又从底下慢慢冷起来。
“每个人都是凶手,他们各自付出代价……所以,下一次,不会再心软了,与其意外而死,还不如死在我的手里。”
沈凉很清楚,下一个,便是自己。
于是他在母亲的灵前笑开,说:“好啊,我等你。”
然后,这个“下一个”,她等了十年。
十年之中,那昔日的孩子羽翼渐渐丰满,终于可以彻底的,一飞冲天。
然后,便也到了他的终日。
那日,他府邸里刚刚宴罢了众多宾客,杯盘狼藉,席面上金杯颓倒,阶上不知哪个舞姬遗落的金钩,照月光如萤,灯火阑珊。
他在宴中就到了书房,批阅公文,看了片刻,酒意渐渐漫上来,他觉得额头隐隐的胀疼,松脱了发冠,头发滌忽而下,他悚然一惊,陡然发现,自己发已斑白。
沈凉并不是在乎容貌的人,此时看着漆黑发丝里银丝缕缕,心底里也慢慢升起了一丝寂寥,便忽然又有了心灰意冷的错觉,只不知道自己这半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求了什么。
他一生汲汲营营,然后这个夜半就忽然惊心,便忽然有了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错觉。
沈凉下意识地紧握手腕,那把自小就贴身藏着的匕首,冰凉的贴着手腕上的肌肤。
他一下子就惊动,转头听去,门外有脚步声轻轻踏来。
那步子端庄又轻捷,是他所熟悉的,沈凉慢慢转过身,夜色里,当今燕国的女帝缓步而出,衣是素白,发是乌黑。
沈凉就恍惚起来,十年前他曾笑着对她说,你头发白了,他便忽然有了冲动,想要拨开她的发丝,看她是不是和他一样,华发已生。
但是他还是按捺住了,只是对朱砂笑笑,在她进来之后,关闭了门廊。
他恍惚有一种预感,一切的终点就是今夜。
他亲手去倒了茶,拿给朱砂,朱砂让他先放下,从怀里拿出一叠奏章来给他,沈凉接过一看,全是参他有不臣之心的密折,他看了只一笑,不以为意。
说他不臣,他还真没什么好反驳的,他弄权这么多年,怎么都坐实了这两个字。
他悠悠吐了一口气,笑问:“你想如何?”
“……你觉得呢?”
“你心里一定有了处置决断,不然你不会拿给我看。”他笃定的说。
朱砂定定看他,忽然便笑起来。
她到他的身边,坐上他的膝盖,就像小时候那样,一双手缠上他的脖子,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
她声音那么细,低低的道:“你觉得我想怎么样呢?”
他笑起来,指尖摩挲她的脊背,感受着手指传来凉薄体温,“你不过是想我死罢了。”
她也笑,柔软若春日的花朵。
“现在局势如何?”
“一万御林军团团围住宅邸,即便是你,也插翅难飞。”
“我死后谁接任我的职位?”
“朕乾纲独断,燕国不再需要丞相。”
“那我的部下如何防止兵变?”
“好名者喻以大义,好利者许以重金,好色者赐以美姬,好权者封以重爵,这十数年间,你的党羽,已九成伏纳于朕。”
于是他真的笑出来了。
“哪,你赢了。”
他说话的时候,朱砂没看他,而是低垂着眼睫,微微闪动,仿佛雨水里颤抖的蝴蝶。
心里不由得滋生狂暴的爱怜。
好想就这样杀了她,让她和自己一起死,又想让她好好活着,让她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很无聊,为什么要乖乖做在这里等死呢?
应该反抗吧?脑子里虽然在叫着逃吧逃吧,身子却懒得动,只想知道,最后的最后,她要他怎么死。
朱砂依然低着头,没有动。
他的思维却飞开了,“哎,我死后,你大概会如何大书特书宜国公沈凉如何如何公忠体面,君臣相得,共创天下盛世,想想我差不多能进名臣列传,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我写书立传,奉为楷模……”
说到这里,忽然有冰凉的手指掩上他的唇,然后他不说话了,只看着那个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凝神看他的女子。
朱砂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唇,一遍一遍。
她似乎想吻他,却始终没有凑上自己的唇。
她只是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瓶子,放在他的掌心。
沈凉笑,仰头一口喝尽。
这毒是凉的,味道微妙的酸涩,不算难喝,滑入咽喉以后,却像吞进一柄冰做的刀子一样冰冷。
他的一生,全浸泡在毒药里,朱砂的,母亲的,他自己的。
他心脏开始剧烈的疼痛,然后听到那个女子模糊的呢喃着什么。
他却已经听不到了。
哎呀哎呀,十年一梦,不知他梦蝴蝶,蝴蝶梦他。
燕国长乐十五年,宜国公沈凉薨,上为其辍朝三日,追封其为永宁郡王,附葬帝陵之侧,神主入贤良祠,永世受祭。
沈凉下葬那日,朱砂亲自主祭,点了神主,目送送葬队伍出了城。
她回到宫殿,也不就寝,枯坐了片刻,起身拈香,上好的迷迭香的味道便弥散开来,她静坐着,旁边一面铜镜,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未到四十岁,菱花就已经红颜老去,如此残花。
她最美的时光,易随那人,就这样,安静入土。
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一切爱憎,她的人生,其实已就此落幕。
她怔怔的坐在那里,忽然觉得这样长夜漫漫,不干点什么不行,于是她走到了隔壁附设的书房,握笔濡墨批阅奏章,砚台里赤红朱砂一点点干涸,窗外竹影摇曳,烛光也跟着扑簌簌的响着,远远的,还有三更梆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