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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下山

2021-06-27  本文已影响0人  再见皮卡丘

01

我刚下山那年,十六岁。

去的是山脚下的镇子。

那地方不大,就一条直通的路,一眼望得到尽头。

可我还是很开心,因为我终于下山了。

大师兄的信里写着,山下之人饮酒者居多,喜花弄茶者居多,良辰美景居多,爱憎离恨居多,不知山中的弟子从未入世,皆是一片赤子丹心,若是贸然下山,恐误入歧途。

每当我练功偷懒被师父发现,罚去后院扫地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大师兄的信。

山下的世界偌大,不知师兄现在身在何处。

我在那镇子待了没多久,醉了两三朝。

山下的酒果然比不知山中那老糊涂酿的酒好喝多了,入口微甘,咽时辛辣,呛到眼泪朦胧却又有说不清的酣畅。

我随着来往的镖客一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三日之后,我打马去了临昭。

02

我是在临昭的酒楼里遇见她的。

她在高朋满座的玲珑阁中端着一碗白粥喝的津津有味,琳琅满目的佳肴美酒在前,她一箸未动。

我觉得有趣,便瞧着她。

不知瞧了有多久,她才回过头来,蹙眉道:瞧什么?

我嘻嘻一笑,当然是瞧姑娘你长得好看。

轻浮。

真的好看。我坐过去,凑近了瞧她,眉眼处自有风霜雪月,如果不是紧紧蹙着眉头,就更得三分姿色。

我还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

不知山中连只狗都是公的,公的哪有什么美丑之分。

我还未等再说什么,她的剑就已出鞘三分,我眼疾手快的翻身跳起,凝着寒芒的剑尖自我眼皮子下面一闪而过。

好险,我这么帅的男子,差点就破相了。

扭过头去看,她一脸怒气,提着剑,一身似红霞般惹眼的衣裳,衬的她肌肤如雪,黑发如夜。

我靠在二楼栏杆处,不禁看得呆了。

无耻之徒,哪里跑!她大喊道,紧接着,剑如细雨,缠绵而来。

我往后一躺,从栏杆上翻了下去,轻飘飘落地,还不忘抬头与她告别:美人,后会有期啊。

然后想了想,望了一眼她的剑,又道:你的剑啊,得再好好练练,太慢了。

轰隆一声巨响。

她用剑劈开了玲珑阁的雕花栏杆,跳了下来。

然后追了我五条街。

再然后,她打输了。

后来想一想,其实如果早知道有一天我会非这个女孩不娶的话,那开头时就应该好生哄着,少说几句刻薄话,省得日后多挨一顿打。

可惜我是不知山出来的男子,不知山中不知人,我哪知道尘世间的女子都是这样蛮不讲理,听不得真话的。

我也是挨了几年打才知道,一个姑娘喜爱你的方式,不一定是给你酿酒磨剑煮茶花前月下,也有可能是追你五条街,与你拔刀相见美名其曰切磋武艺,结果打输了还哭的那种。

我实在是害怕她哭。

她一哭,我就觉得整个临昭都在下雨。

03

大师兄的信很久之前就不再寄来,最后一封信里写到他在临昭,而我到临昭三年有余,都未寻到过师兄的下落。

我想到师父那老糊涂会不会还挺伤心的,要求我们从小熟记的门派规矩之一就是不许下山,可这么些年来,我的师兄们无一留在山中,要么大摇大摆的走了,要么偷偷摸摸的溜了。现如今,我也跑了。

那荒山之上,不知他老人家可否无聊。

罢了,到时候带林旐去见他,他一定会喜欢她的。

林旐的剑越来越快。

开始与我并肩,且有小小那么一丝要超过我的意思。

她自豪的很,常常打赢了就骑在我脖子上揪着我的耳朵问我:服不服?

服服服,我自己教出来的徒弟,我怎么能不服。

那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见见我爹娘?

我嘻嘻笑道,都行都行,我也算一表人才,人见人爱,没有人会不喜欢我的。

林旐却一巴掌打在我的天灵盖上,然后跳了下来,有些生气的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认认真真和我说话?

这丫头内力长了不少,一巴掌下来,我头晕目眩。

脑子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

回神时,耳边只有秋风瑟瑟,和那道红霞般的身影渐渐隐入月色。

我突然忘了我为什么要下山来找大师兄。

也忘了曾在山门口处举手发誓,一定会回去。

我此刻只想跟着林旐回家,装个一表人才的小伙见她爹她娘。

可是林旐也不见了。

我等了一个冬天。

我坐在鲜有人来的玲珑阁中,望着白雪皑皑的临昭城,想起几年前这玲珑阁中高朋满座,繁华喧嚣,热闹非凡。而如今一眨眼,去的去,散的散,再也没有一位姑娘坐在美酒佳肴前,目不斜视的吃一碗白粥。

这人世间的爱恨离别,竟只用了短短五年时间。

第二年春末,杨花落尽,我离开了临昭。

04

不知山中不知人。

不知人入世容易,出世却难。

我想我本应在等不到林旐时,就回不知山去。可我偏偏执拗的朝天下更深处走去。

我想证明,不是我被世间骗了,只是我第一次没有经验,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如在不知山中一般无二。

天下与不知山,一般无二。

于是我来到了比临昭繁华数倍的盛京。

这里的街巷如棋盘般交错,能酿出好酒的酒馆数不胜数,玲琅满目的佳肴我再没稀奇过,只点一碗白粥,在人声鼎沸中囫囵下咽。

喂,我瞧你很久了,这粥这样无滋无味,你却好像看上去吃的很香。女子的声音像一道惊雷,我猛然抬头看去,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她好奇地打量着我,问道:这粥好吃吗?好吃的话我也来一份。

我摇了摇头,用尽力气将嘴中那一口咽了下去,沉默的拿起我的剑,走了出去。

女子跺了跺脚,扭头追了出来,边追边喊道:喂!你这个人怎么不理人啊!

我运功飞落在屋脊上快步走着,耳边风声呼啸,仿佛这样就听不见身后女子吵嚷的声音。

风水轮回,本就是世间万物的真谛,从前我总觉得是老头子在唬我,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有点相信。

可她不是林旐,她不会输给我。

我也不会再和任何人比武切磋。

我在盛京,看了一千八百二十五次日出,其中有一千八百次,是沈旌和我一起看的。

沈旌她爹是盛京有名的大户商旅,我不明白她到底看上我哪一点,赶都赶不走。

你就是好,特别好,哪里都好。她如是说,自从那日见到你狼吞虎咽吃一碗白粥时,我就想给你全天下的好东西。

我不值得。我收剑入鞘,漠然道。

她递过一条手绢来,歪头笑道:你自有你不知的值得,我知道就可以了。

05

我在盛京写过几封信寄往不知山。

江湖飘渺,未有来信,不知师父师弟可还好。

我想过回去,可每每骑在马上,都会想起沈旌那扑朔的大眼睛。

里面装着的,是不知山的云,纯洁无暇,不染尘埃。

我渐渐不再忆起关于林旐的点点滴滴,更多的时候,我都苦恼怎么才能甩掉沈旌这个跟屁虫。

情爱之事,不过就是一个跑一个追,从前我是那个追的人,现在换我跑了。

沈旌很快就跟家人提及了我,去她家的那天,晚霞挂于云天,让我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爹爹位居高处,自有些不胜寒的意思,他抿着茶状似无意间问着我的家世背景,雄心壮志。

沈旌坐在离我三丈远的地方,眼神含羞带笑的自她爹与我之间流转。

面对这样的她,我没办法实话实说。

我编了几句谎话哄她爹开心,心疲力竭。

最后离去时,她爹拍着我的肩膀道,只要你肯好好对我的旌儿,你下半辈子就会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我只觉肩膀如有千斤之重。

那一刻,我有一瞬间走神。

我在想,大师兄这些年,到底在哪呢?

是否也与我一样,这样在尘世中翻滚着,卷杂着,裹挟着,挣脱不开这张巨网。

当然,我还是欢喜的。

能娶一个心悦自己的女子,拥有一双永远只望着我的眼睛,我自是欢喜的。

沈旌问我,婚期定在何时何地。

我望着秋月如水,想起当年故人呓语,想起刚来到盛京时念头。

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错,世事不能耐我何,我要我命都由我。

我们把婚期定在了初遇的日子,来年初夏,我便迎沈旌为妻。

可谁也没想到,沈家老爷走在了我们前头。

他西出庶地言商,在回盛京的路上遇见山贼,全车人马无一人归家。

沈家夫人伤心欲绝,遂随而去。

沈旌似乎一夜之间,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她穿一身黑衫,轻薄的似乎要随风而去,明明是千年难遇的碧苍挂月,我却无心欣赏。

沈旌望着我,那对昔日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中,已无流光溢彩,她声很沉,字字砸进风中:你还能娶我吗?

我想我应该点头说能,不然总有一些不忠不义的意思。

可我却迟迟未能做出这个简单的动作。

沈旌没有再问,她第一次没有追着我问第二遍相同的话。

她转过身去,那滴泪随着风飘到了我的脸上,很凉。

我手里握着那条她予我的绢,咬着牙看她一步一步走进夜幕里。

直到快消失时,我才大声喊出:能!

沈旌我能!

就算她藏着那张淮王府的聘书,就算此生要扎根于盛京再也不回不知山——我能,我娶,只要她愿意。

我一贫如洗,跟着我,只有风花雪月作伴。

我想她应该不会嫌弃。

可沈旌没有回头。

06

算来我这小半生,似乎是被劈成了两段。

一段是在不知山中,逍遥快活的度日,日日期望着能有师兄的信寄来,能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一段是下山后,前不知晓去路,后则无路可退,日日惶恐揣测,与天命较劲。

我想到那日下山时的快乐,每每想到,三五坛酒都不够喝。

只有醉了,才能重新体会到当时快乐的万分之一。

我想我明白了为何师兄说,山下饮酒者居多。

世间难得快乐者,又岂只有我一人。

后来我买了一匹马,想回不知山。

可我坐在马上,在城门口徘徊了很久,发现自己已不记得回不知山的路。

下山十数年,少年看却老。

师父教的剑法名冠天下,可我却没有了拿剑的力气。

来世间一遭,原来如此费心耗力,负气伤神。

我离不知山越来越远。

江湖之中,我的剑越来越慢。

我已记不得当年的临昭或是当年的盛京。

风花雪月在我眼中,也早已平淡无奇。

当初一片赤子丹心,终是泯然于众人。

我将师兄的告诫一字一句誊写在寄回不知山的信中,不知有没有人看到,也不知道我记忆中不知山的地址有无差错,我想着,能阻止一个师弟下山,也算不错。

后来我听江湖中传闻,说那不知山中的剑仙死了,他的徒弟四散在尘世,不知山真的成了一座荒山,再无人烟。

那天我抱着那坛名为问月的酒哭了,哭完之后,我醉意盎然的坐在院子中,打磨了那把跟着我下山的顷之剑。

江湖而已,剑快者胜。

我不能再丢不知山的脸。

07

岁月一瞬,飘渺之间。

我独上深山,自立门派。

江湖中慕名而来者甚多,封我为剑圣,要做我弟子。

我想起当年刚到不知山的第一天,那老头子穿素衣,提鸟翠云壶,给自己边斟茶边指着墙上的白纸黑字对我们道:本派的规矩不多,最重要的只有一条——无事不得下山。

而我们叽叽喳喳,讨论着谁手里的树枝儿更坚韧,我没掰过二师弟,请他吃了一个月的山林果。

物是人非。

尘间与不知山,终是不一样。

我将我的墓碑当作旗帜插在如今的不知山顶,兜兜转转,风水轮回。

世间以变应万变,终是什么都没有变。

我一无所有的下山。

最后亦是一无所有的回来。

哦,也不算一无所有。

至少我又遇见了林旐。

在江湖里,在年月里,她提着那把剑,穿着红霞般惹眼的衣裳一直等着我。

少年从不老。

真心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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