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呵护|第七章(C) 李建国:ICU,我在湖北是“土著”

李建国教授所在的武汉大学中南医院,ICU乃国家级重点学科。他长期担任ICU主任,是博士生导师,其科研方向是:感染性休克及全身性炎性反应的机理和治疗、胆碱能抗炎通路对各种急性炎性疾病的治疗作用。先后主持和参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4项,主持省部级课题11项,发表学术论文40多篇,其中SCI收录5篇。
历任中华医学会ICU分会常委、副主委,湖北省医学会ICU分会主委,中国医师学会重症医师分会常委,中国病理生理学会危重病学专委会常委,中国病理生理学会湖北省暨武汉市委员会副理事长,中国病理生理学会湖北省暨武汉市危重病学委员会副主委……等等。
李建国教授的微信昵称挺有意思,叫“医者仁心60+”,就是告诉你他乃“60后”,仍在ICU岗位上忙乎哩。
2019年盛夏时节,我兴冲冲来到位于武昌东湖畔的武大中南医院ICU,建国教授刚好查房回办公窒。

中南医院前身是中南干部疗养院,1956年移交给湖北医学院,冠名为湖北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1993年湖北医学院更名为湖北医科大学,医院随之更名为湖北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第二临床学院。2000年8月2日,原武汉大学、武汉水利电力大学、武汉测绘科技大学、湖北医科大学四校联合,组建新武汉大学,医院重新冠名为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武汉大学第二临床学院。
我与李建国教授是同龄人。在简陋的办公窒听他神聊,感觉身心愉悦一一

我老家河北邢台,父亲是南下干部,我生于湖北广济(今武穴市)。记得只上了三个月中学就停课闹革命了,这中间有故事:被下放到河北老家,成回乡青年了。1971年初又回武穴,到武汉仪表厂当工人。那年头当工人最光荣,当解放军最好。我进工厂后先劳动三个月,结束后不知会分到哪个车间。一天有个人到工地问,哪些人是哪里的,他们都躲躲闪闪。我就主动跟他打招呼,结果人家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也不知道人家干什么,就老老实实回答。第二天,通知我到医务室去。我去才知他是医务科的科长(卫生队长),昨天是来选卫生员的,领导说这些人要劳动三个月,你去选,看中谁先调走。就这样,我算是阴差阳错进入所谓的医疗行业。
那时候谁愿意在工厂当卫生员呀,千方百计想走。干了几年以后,记得是1975年的时候,我要调走了,派我到上海常住,你想那个时候公家派你到大上海去长住,特别高兴,去了人生道路又是另外一条了。后来挺有意思,突然有一个事情让我留下来,捡了一个工农兵学员名额,去上大学。你知道工程学院是严格分配的,我们单位每年有十几个学工的,就没有学医的,咱也不指望,就准备调走嘛。那时候挑选很严,他们往省国防工办送材料,一个干事跟那些招生的聊天,说上海一个招生名额可能要作废了,军工系统湖南一个人,30多岁结婚了,只小学程度,家里负担很重,可能不行。我们单狂那小伙子多了个嘴,说你怎么浪费了?把这名额给我。嘿嘿,就相当于捡了个读大学名额回来了。我不是已经决定调走吗,单位就说你去上工程学院吧,又一次意外的被留下来去上分,算76届学员,1980年毕业后又回到181厂。回到厂我有点不甘心,就想学医。倘若没有学医,在工厂怎么混都可以,学了医总想到大医院,联系很多年我还是到不了大医院。
缘由是这样:大学快毕业了,工程学院当时声誉较差,这个时候很困惑,就找到这学校一个老乡教授,他说你考研究生,调肯定不行,大医院小医院是医院都不会要。我说考研究生,不知道考什么,我说你是搞病理的教授,我考你的,他说你不要考我了,你就考那种最不愿意考的专业,麻醉的考生相对少。这样我就披考麻醉研究生,连续考了两年,没有搞过。没考过,就借了一本厚本,连续通读了三遍,最后千辛万苦,考上了湖医的麻醉学研究生,导师就是医院的,毕业时我是班上最大的,为了学习我报名说35岁,那时没有身份证,就这样混过来了,我毕业时实际己39岁,1991年到医院麻醉科上班。

我当时特别高兴,为什么?改变我自己的身份了。工作热情特别高,上午下午反正就一天到晚泡在病房里,这样很快被科室认可。到了1993年,我的师兄王艳林从美国回来,医院里叫他组建ICU,但是他不愿意做ICU,它愿意做麻醉,他和当时的主任推荐我去做ICU的负责人,所以我是被动的进入ICU行业。我的三个被动:被励进入医疗,被动上工农兵大学,被动的进入ICU。

当时不懂啊从零开始,想去医院进修,领导却说你ICU建起来了再进修。我的ICU是四张床,有19个护士,就我一个医生,还有4个轮转的医生,轮岗轮转的医生就是说跟你相关病房你必须派一个人半年一轮,主要是外科和麻醉科,因为当时ICU主要针对外科,他们有义务参加,但不可能把这个作为主业。有的是刚刚毕业到病房里,反正也不能值班不能干什么,对付半年完成任务,还有的人准备考研究生,他来这儿可复习半年,事实上我一个人把所有的担子就承担下,一个人顶着。
这样也有好处,就是贴近病人,从第一个病人做起,然后有点兴趣,觉得还不错,甚至好像比麻醉科还有味道一些,就从1993年一直做到现在。湖北要说能在临床做ICU就我一个人了。
湖北ICU到底什么局面?第一个成立的是我中南医院,第二个是协和医院,第三个是同济医院。同济米世簪教授还没介入,他医院麻醉很强,他是麻醉的老教授。田玉科教授做了一阵子以后,到德国学习,就没人接手了。她开始做得很好,没人接受,医院就干脆将ICU监护仪分到各科病房。结果在分的过程中,有人说你好端端一个系统,分散很可惜,最后就交到心内科。心内科当时的主任认为不是个什么好事,这个ICU没用。后来管ICU这摊子,就推给米教授了,他接下来长期没有“生意”,他听说ICU和急诊科在一起,可以收病人,就跟医院申请就整合在一起。到现在为止,同济医院ICU和急诊仍是合在一起的,现在的ICU主任就是急诊科主任。第二家是协和医院,由麻醉科来管,没有明确ICU的主任。 麻醉科里派彭志勇管管。后来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在麻醉科轮转,也就最近几年才4相对固定,原来都是麻醉科的人。

我也是挂着麻醉科副主任很多年,后来才将精力全都投入在ICU,由张床到6张床,再到8张床12张床,然后又添卧30张床40张床,目前有66张床分3个区,在全国规模算中等偏上。至于说到底多少床合适也在变化,我十年前去参观法国医院的一个ICU,只16张床,他们认为多了以后病人质量就有问题,管理也有问题。
我做ICU开始几年都是自己摸索,2003年SARS期间,ICU得到政府重视了,这时候成立全国学会,我是第一届全国委员。说实在话,我们中国的ICU负责人都是科班出身,席修明从北京协和进修,邱海波也是,下一任主委陈德昌在协和进修,所以中国的ICU大半部天下就是他们。我想进修,后来一直没时间去,因此对全国爱ICU圈子里的人不熟,没有师承关系,所以我是“土著”。
后来做了两任副主委,缘由有三:一是学会的发展,二是湖北我做的最早,三是我在学会里有点名气。到目前为止,好多人都还认可我讲课的课。开始人家不认识你,通过学术报告他们感觉不错慢慢就结识了,我第一届做普通委员,第二届就做常委副秘书长,第三届第四届副主委,现在第五届我是顾问,我在学会就这么个经历。

记得是2006年,中华医学会全国分会成立以后,我回来把湖北省的重症医学会成立了,我做了两届主任。2008年拿到了ICU专业代码后,国家卫计委发布了ICU规范,要求二级医院必须有ICU。 你想一想,二级医院就是县一级医院,据我了解每个县都有ICU,但不大正规。对湖北省重症医学分会来说,因各种各样情况,协和的人没接上来,同济的人没接上来。 还有省人民医院,他搞ICU时我觉得院长思路有问题,黄院长他是做心血管,把心血管的摊子搞得很大,就让各科都搞自己的,没有综合性ICU。这样的话湖北四大家实际上是三家,他们都没有声响,我一个人“忽悠”出去了,至少我为湖北造了声势吧。2010年,我把学会五周年会议拉到武汉来开,接近3000人到会,湖当时是最大规模的会了,为学习班,全国性专科讨论,我拉到湖北来做,对湖北的重症医学至少不会是削弱吧?!

有件事是令人欣慰的,卫计委第一批全国临床重点专科选了10家,我们武汉大学中南医院的重症学科荣幸在列。复旦大学有个全国医院专科排行榜,我们连续两年在重症医学前10名。
再就是所谓的教学,我麻醉科就当硕导,后来当博导,接着又当ICU博导。我们现ICU专业有2个博导,4个硕导。 衡量学科研究水平,就是看你能否拿到国家科学基金项目。不谦虚说,我前后拿了3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我当时任科主任或当主委,我至少也算为我们医院争得了一些荣誉吧!
学会工作,还值得一说的是,我们最早编纂了《重症医学年鉴》,起初的动意是我提出来的。我有印象,我们到国外去开会,与会者都发一本书,这本书其实是把当年寿领域里最重要的东西汇集成册,书里的作者,就是大会的发言者。因此就提出来我们编一个书,当时叫做伊尔伯克,后来中文翻成年鉴。那是在武汉,刘大为主委一挺高兴,这事儿就定了,我们编年鉴是全国各协会里最早的。编年鉴我个人觉得,它对于我们ICU学术发展是有帮助的,是做功德。
国际最新的理念是什么?咱们那么多人从事ICU,真正像我们能够接触外文的,能够通过外文直接阅读的,毕竟还是少数教学医院的人。 多数ICU医生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个能力,这本书就是让大部分人知道中国ICU、全球ICU的最新进展。 再一个就是学会编指南,已有10多个指南,每个指南我都参与讨论和编写。
说到中国ICU或者世界ICU的发展趋势,情况是这样:ICU算是一个新专业,严格来讲是上世纪70年代才有的,听说有内科有外科,哪有什么重症医学科?以前的病人,比如说出血,死了就死了。后来医学上取得一些重大进步后,这些病人有可能存活,他不会死。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症病人,过去都分散在孤立的各个专科,那里的医生已不适应这个情况。典型的例子就是SARS,当时北京一下子那么多病人,国际影响很大,人家好多国际航线都不到你中国了,那你还改什么革,开什么放?
SARS是呼吸科的病,结果呼吸科医生解决不了,因为涉及到呼吸衰竭和各个脏器问题。我们呼吸科老师原来是不玩呼吸机的,面对感染性疾病,感染科老师更是束手无策,因为危及到生命了。结果发现只有ICU医生能行,结果北京就组建了一个小汤山医院大ICU,几百张床,把北京所有的病人都集中在一起。熊利泽当院长,麻醉学界挺有名的,他最早也是协和医院陈德昌那儿进修ICU的。

就是说,ICU的使命就是重症患者的全科医生。为什么中国ICU能够发展,我不是说我们中间的人怎么牛,而是形势需要有这么一个专业,有这么一支队伍,无论是非典还是汶川地震已得到证明,未来还会发展。说不会发展的,四年前有一个美国麻醉医生他写文章,他展望医院的规模会越来越小,ICU的规模会越来越大。医院的规模小,ICU原来只占1%到2%,以后ICU规模要占到40%以上。为什么这样?他不是胡说八道,因为医学的发展很多疾病不需要住院治疗了。比如说胃肠道疾病,原来我们医院开刀是胃肠道多,现在胃肠道的病吃药都可以解决了。你听说消化性溃疡还有什么?12指肠溃疡,我们年轻时都听到要死人。现在那些病口服药物给解决了。但是社会在发展,老年病人增加疾病的复杂程度增加,要住院就是危险的病人,大型手术复杂手术的病人,这类病人就离不开ICU。所以说总的趋势,从学科发展看目前还不够,因为中国的人口基数大。
我个人展望,无论是国际国内,或者是湖北或者是本地区,目前还远没有达到充分满足临床需求这个程度,还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这是ICU短期内不可能饱和,趋势是这样,先是欠缺,然后到满足,最终水平提高。就像咱们吃饭解决温饱问题,有些地方温饱还没解决,温饱解决了,才讲究质量。所以爱ICU一方面填补空白,填补欠缺,另外一方面提高。我跟全国学会的头头聊,说咱们这1万多人的会是不是需要继续扩张?ICU过去不被重视,现在开会院士都来捧场了。集中请一批国外前沿的专家,他们来传播国外信息,对带动中国的学科发展会有帮助。 但我觉得到一定程度时,规模不要那么膨胀了,要适当的控制,加强内涵。

比如我们现在60几张床,只有30个医生,我基本上不参加临床值班,有援疆的,有出国留学的,充其量就20个人在这一线上班,三个区分成三套班子:我们星期一中午,吃盒饭后聚在一起讨论,研究课题信息;星期二下午或晚上,是病例新进展讨论,多忙也来参加。这样保持这个专业,不至于陷入临床琐碎的事务,谋求技艺进步,充实ICU内涵。你设备有了,场所有了,得提升整体救治水平。
中国的ICU培训,比如说5C学习班,是2008年开始策动这个事情。当时的想法是,国家给了代码了,从业人员奇缺,ICU医生都是半路出家,刚从学校分来的,或者是别的科转来的,怎么办呢? 我们就自主培训,5C是一个基本的资质培训,是选美国的一个模式。只解决基本的ICU常识,你进来以后必须要知道这些东西,你能否做一个好的ICU医生,得看后续努力。
想说比较难忘的事儿。我ICU刚开张的时候,没有病人,没谁愿意给你病人。后来我们外科主治医生说给你送个病人,我问什么病,他说是呼吸窘迫综合症,病人快不行了。他说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病人。咋办,我就到处找书,结果麻醉学里头有这么一段讲了这个病,名字也是老旧,说这种病人要用呼吸机。后来找那医生,说我接过去用呼吸机,就接过来了。我没有用过呼吸机,只用过麻醉机。医院有一台英国产的呼吸机,一本说明书。看看说明书,看看机器上的键,动一动,再看病人反应,实际上拿这个病人做实验了,这是我的第一个病人。在这个实验过程中,我把呼吸机玩玩熟了,而且把那个病人救活了。在第一个病人救治过程中,还有小插曲。那个时候电力紧张,医院里要停电,我这病人上呼吸机要用电,没电这不要死人吗?说起这事挺有意思,找他家里商量,他是水利厅干部,说柴油机能不能带来发电,后来真的借了个柴油机,在我们那个阳台上咣叽咣叽搞了几个小时。病人没死,医院里各个科里都说你挺牛,自己也觉得挺得意挺高兴对ICU有信心了。
还有一个病人是财政厅的政治部主任,已申报省委组织部提拔当副厅长,突然得了胰腺炎。送到医院快不行了,其它科室没招就交给我,说涉及到他政治命运,要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救治过程中出现并发症,很麻烦,但我很上心。这个病例让我学到了怎么做营养支持,怎么做抗生素调整,学会了重视病人器官功能平衡和综合管理。就这么个没啥希望的病人,在我ICU康复出院了,从我们医疗的角度讲非常成功。
说印象最深的,我觉得我做ICU跟别人不一样,他们都有进修经历,我是完全靠在临床上摸索,然后不断的学习。后来我到处去讲课,人家说你肯定留过学,其实不然。回顾我做ICU的历程,我有个比喻:进来的时候就像一个书架,是空的,今天我有一本书了,明天有第二本书了,后天第三本书……慢慢书就多了。这本书再版了,有第二版了,我又有了第三版的了,由此我对国际上最新的一些东西都知道了,自身有了全面ICU知识结构了。
我科里医生,值班的晚上一两点钟不敢睡觉,因为我可能突然会打个电话。以往我基本上两点钟以后睡觉,常年养成的习惯,要看书,要翻资料,要写文章。我晚上必然要打个电话问一下病人情况的,那时我一般6到8个病人,每个病人的情况都清楚,到哪里出差我也会问的,逼着大家都比较贴近临床。现在有几个问题,一个是病人多,再一个医疗上要求你写文书,还要签字,检查病历还要在电脑上,我很烦。我的观点,你就要到病人跟前去。我做麻醉出身,如果一个液体跟不上了,我会自己挂个液体嘴里说一个医嘱,现在肯定做不到。规定你只能下医嘱写下来,护士看了以后才去,本来是个规范化的事情,结果反倒成了一个琐碎的事情。医生养成看监护仪,离病人远,病人发生什么变化,你不知道,不符合ICU的抢救这么一个需求。

如果说对ICU有什么感悟,那就是:做ICU的人,你要真正热爱这个专业,你如果不爱,你千可别来。不爱,你会觉得特别苦,死人也多,又紧张又没这个规律。但如果你要是喜欢,你会觉得你折腾费了那么大工夫把病人救活了,尽管这个病人和家属都不认识你,算是个无名英雄呗,肯定会觉得内心充实,挺有自豪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