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你终将在逃避的路上被命运伏击|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海边的卡夫卡》是一部匪夷所思的小说,充斥着怪诞、乱伦、诅咒、变性人、时空穿越、魂灵、血腥,以及其他种种非正常的因素。书名“海边的卡夫卡”营造了某种孤独幽远的意境,像是海滩上某个赤足少年的孤独剪影,又像海天交接处某个飞翔的黑色鸟形。
卡夫卡在捷克语里本是“乌鸦”的意思,“海边的乌鸦”这个隐喻让人不由联想到旅夜飘零的杜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那种类似的怆然。《创世纪》里诺亚方舟在茫茫洪水里漂浮了几十天,放出一只乌鸦打探水情,而乌鸦却一去不回。到底是洪水已退,他在湿腐的大地上忘情地啄食死尸,遗忘了时间?还是大水未退,他只身在水天一色的大海上迷失了方向,最后精疲力竭地葬身于莽莽洪荒?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文化里,乌鸦作为不洁之鸟都有其不吉利的根源,致使全书都笼罩在一种不祥的神秘氛围里。
犹太作家卡夫卡本人的创作主题就是为人的孤独感和对社会的陌生感。在他的《城堡》《诉讼》《变形记》等作品里面渗透了对命运的叛逆和倔强,对社会和人群的排斥和异质感,却又最终回归无力抗争和无奈接受的宿命感。村上春树在这部小说里受到卡夫卡作品的影响不言而喻,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偶像致敬。
关于宿命论,英国作家毛姆曾写过一篇《萨迈拉的约会》:
巴格达的一名商人差自己的仆人去集市买东西,不久仆人惊慌失措地回来,说自己在集市上看到了死神,所以向主人借一匹马,立马动身逃往萨迈拉。于是商人自己去集市购物,同样邂逅死神,便问死神何故惊吓自己的仆人。死神说:“我当时在巴格达见到他很吃惊,因为我今晚在萨迈拉和他有个约会。”
把人们拉向万劫不复的悲剧深渊的,往往正是“逃避”本身。中国俗语云“怕什么来什么”,西方的墨菲定律也传达着逆耳的不祥预言:Anything that can go wrong will go wrong.(“可能错者必错。”) 悲剧的根源往往在于我们自身心灵深潭中最隐秘的恐惧。村上春树写道:
“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你变换脚步力图避开它,不料沙尘暴就像配合你似的同样变换脚步。你再次变换脚步,沙尘暴也变换脚步——如此无数次周而复始,恰如黎明前同死神一起跳的不吉利的舞。这是因为,沙尘暴本身不是来自远处什么地方的两不相关的什么。就是说,那家伙是你本身,是你本身中的什么。”
然而宿命论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既然逃避厄运的歧途反而通往命运的圈套,那么是不是迎头相向大无畏自投罗网就能避免厄运呢?
而宿命之所以是宿命,不正是因为其不可逃避的必然性吗?
如果迎难而上就能避免因盲目逃窜而偏巧撞上的厄运,那还能叫宿命?
对此悖论,村上的态度并无新意,也是只能勇敢面对——
“你能做的,不外乎乖乖地径直跨入那片沙尘暴之中,紧紧捂住眼睛耳朵以免沙尘进入,一步一步从中穿过。那里面大概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方向,有时甚至没有时间,唯有碎骨一样细细白白的沙尘在高空盘旋”。
尼采说“但凡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使你更强大。”和村上的话遥相呼应——“从沙尘暴中逃出的你已不再是踏入沙尘暴时的你。是的,这就是所谓沙尘暴的含义。”
另一个由此想到的有趣问题是“皮格马利翁效应”。皮格马利翁是希腊神话中善雕刻的国王,他把自己全部的爱恋和热情都赋予了手中的一座雕像。爱神阿芙洛狄忒被他的诚意打动,赋予雕像生命,最终让他们结为恩爱夫妻。
可见,正如怖惧之心会招来厄运,向善的期待效应同样会把事情引向一个好的方向。
那么,我们假设一个墨菲似的人物和一个皮格马利翁似的人同时坐在一辆疾驰的列车上,那么列车究竟会不会脱轨?
还是会安然无恙到达目的地?
宿命既然是每个人自身灵魂深处的东西,那么到底以哪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抑或是谁的意志更强大,命运的天平就朝谁的方向倾斜?
不得而知。
然而绝大多数的普通人都和巴格达的仆人一样,本能就是选择逃避。《海边的卡夫卡》中受生父诅咒的少年也不例外。他本能地选择逃离,却在逃离宿命的路上屡屡被命运伏击,弑父奸母的诅咒一个接一个地应验。像害怕失去曾经深爱的恋人一样,母亲惧怕再失去儿子,所以一开始就选择残忍的断舍离;少年一路执着地逃避诅咒、追寻母爱,母与子之间血浓于水的依恋在命运的玩弄下扭曲成了情人之爱,爱成了一场躲不掉的劫难。
如少年所说,周围发生的事情“其中有的是我自己选择的,有的根本没有选择,感觉上似乎在我选择之前即已注定要发生……哪怕自己再怎么想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甚至觉得越努力自己越是迅速地变得不是自己,好像自己离自身轨道越来越远……”
这里透露了典型的卡夫卡式的宿命论——是命运选择人而非人选择命运。人类就像是一只有棱角的色子,你可以叛逆,可以抗争,但终究逃离不了冥冥之中更高层意志的摆弄。
而那个更高层的意志到底是什么,长什么样子,一代又一代的哲学家终其一生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叠罗汉似的搭成人肉之梯,竭尽全力想登上命运的巴别塔概览全貌,却每每在最后关头被无形的力量推倒,重新坠落到地平线以下,终究未能窥得皮毛。
一切看空,心自欢喜。
无神而且宿命
厌世却又纵欲
此刻安安静静
喝着杏仁茶
居然 还有一点欢喜
-——夏宇《咏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