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
(高一的时候参加比赛的旧文,现在看来文笔很稚嫩,内容也是很高中生的那种。一字不改发上来作交流,或许可以作为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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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曾踏出过故土。即便它小,小到不为人知,小到载不下遥远的梦。但是我走不出去,真的,我也没想着要走出去。
十五年前,新年前夕,我出生在尹川这个一隅之地。我吞咽着泥土来自远古的沧桑和流水不垢不净的乳汁,匆匆忙忙潦潦草草地往高长。我现在一跃便可够到自己家店的招牌,有时候我便觉得,长高很容易,在自己的立锥之地上头顶天,脚触地,那都很容易。
我住在尹川的一条巷弄里。我家所在的这条巷弄专做工艺品,每家每户都开工艺品店。我要讲铁甲,他大我三岁,我们两家店邻着。铁甲是典型的浓眉大眼型,唇边有块不深不浅的疤,是他曾经玩火烫的。他下巴中间有条缝,就是那种屁股下巴,铁甲不情愿接受这个叫法,但这并不妨碍我拿此开开他的玩笑。铁甲自小在太阳下疯跑,练就了一身金棕色的皮肤,猛一瞧便晓得是蛮健康的一个人。他的头发总是不定型,任它随风吹,往乱长,铁甲不怎么剪它,一收拾又整个剃光。铁甲不喜欢校服,实际上很多装束他都不喜欢。我晓得,这个少年,他不屑于披上打满条例的规规整整的蓝图,他只会去穿自由制成的衣物。
哪怕衣不合身,哪怕褴褛单薄。
对于我们脚下这方土地,铁甲说:“尹川是个大巷弄,生了一堆小巷弄。”巷弄以它的狭窄、肮脏和落后忠心而热情地收纳了一个个无处落脚或失意而归的人,同时哺育了一个个像我和铁甲这样的孩子。然而没有人爱它。
但对于我而言,我认为我肯定会回报它的忠心,尽管我不会同它一般热情。我肯定会长成一棵树,神情专注地立在尹川的脊梁上,在数不清的春夏秋冬里生出一圈圈的年轮,看着万物落叶归根。
铁甲从不同我这般想。我提起笔想要塑造一个还原度最高的形象,又常常会在落笔前迟疑,因为我总感到他这样活生生的一个少年,这些笔墨和白纸实在圈不住他。犹豫二三,我还是决定用自己拙劣的措辞讲讲关于他的事。
铁甲他爸是个了不得的木匠,名声很早就传出了尹川,这可不是因为尹川太小。可以说他爸做活的手艺远近闻名,而铁甲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总跟着他爸学做工艺品。他爸晚年得子,跟我爷爷般年纪了,而他本来很看重自己的儿子,但铁甲学习成绩差得很过分,他爸也就不指望他什么,只想着让铁甲把他的手艺传承下去就成了。铁甲不,铁甲本身就没有这番打算,他学做木头活都是他爸逼的,所以也根本没想着要接管他们家的店。他爸看着他那副随心所欲的样子特别气,说铁甲你个混小子把学业玩了不说,你连家里传的手艺也不当事,你玩,你把你老子往死里气!
铁甲高考完果真名落孙山了,然而他丝毫没有安慰他爸的想法,我便问他上不了大学了还想咋整,铁甲很牛,扬着两笔浓眉跟我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哥当个导游多好,也能到处跑,见世面!”然后他毫不避讳地讲他多么多么不爱学习,多么多么不爱做木头活,他说四处游走才是他的志向。不久铁甲开始在苏州带游客,他没有导游证,说白了就是在没名堂的旅行社当野导。由此开始,他把做活的手艺全撂给他爸了。本来铁甲不算尹川人,他们家只是在这里经商,晚上他们就回了北村。北村有他们的老屋和几亩地。铁甲从我这么大开始就给他们家割稻子,结果今年水稻熟了他居然雇了人替他割,然后自己去带游客,于是他在苏州累得不像人,还把自己赚的钱都给了别人。我觉得他傻透了,但他却不以为然,他说和天南海北的游客在一起有档次。他爸知道后简直气疯了,咳嗽着说这小子嫌钱来的容易是不是。
铁甲到苏州一去他家的店就只剩下他爸照看了。老人家一天窝在店里干活,结果累得颈椎犯毛病了,这下铁甲才从苏州回来帮他爸。不过他呆的时间很短。按照他爸的想法就希望铁甲老老实实地留在尹川接管他们家的店,铁甲哪肯啊,铁甲天天苏州苏州不离口,一派天花乱坠的描绘,听得人头晕目眩。我觉得他的叙述特别扯,一说他还跟我急。急的时候两个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怪吓人的。有一次他张牙舞爪手舞足蹈地说他见了一个游客的背包要好几千块,一副墨镜都要多贵多贵。我听了便说他吹的牛在天上飞得欢呢,铁甲就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最终语重心长地总结道: “韩雨你要是一辈子呆在尹川就算是完了。”
后来铁甲整天念叨苏州的工作不敢搁着,于是他看他爸病轻些后就立马又赶到苏州去,临别前挥挥手说:“我回去了。”如同自己是苏州土著一般。这次一走铁甲到过年才舍得回来。
听他讲他觉得这个职业很适合他,所以打算考导游资格证。于是,大年三十抱着导游书守夜,认认真真专心致志,不去赏看满天绚烂如花的烟火,也不融入四处弥漫的浓郁的年味。如果他高中这么勤学还有什么说的?但是没办法,有人生来不适应教育制度。如铁甲。初一老清早我去北村找他,在他窗子外面放了一串鞭炮,结果屋里没有丝毫动静。我无可奈何地去敲他家的门,铁甲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像个刚从水桶里提起来的湿抹布。他揉着眼睛跟我说他看了一宿的书,才刚睡下去两个小时我就来烦他。铁甲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与他高中听课时的表情如出一辙,他属于那种一面对作业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就是说,纵使前方深渊万丈烈火如荼,倘若让他认真完成作业,那么他宁可赴汤蹈火,为鄙弃作业献身,在所不惜。这种人如此认真地为导游考试做准备,蛮神话的。等铁甲醒了以后,我问他就真的这么喜欢当导游?铁甲说只要能往大世界跑他都喜欢。他还看上去挺正儿八经地跟我讲:“韩雨啊,水往尹川流,人要往外走,外面的大城市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混不进去也要混。”我问他混得怎样,实际上我并没有真的想听到他的回答,而他也只是扭头盯着窗户外面,半晌默默地重复,混不进去也要混。
天道酬勤。后来铁甲真拿到了导游资格证。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尹川给他爸看,我不知道他爸当时心情怎样。完了之后他又给我看,不过就是个绿皮皮的小本本。铁甲对它爱不忍释,过一会儿就掏出来瞅瞅,生怕不翼而飞了一般。我看着他满脸放光的样子,就说你乐呵乐呵也就可以了,物极必反。铁甲皱眉头,一只手拿起他的小本本,用另一只的手背往上一拍说:“这可是哥在追求大世界的道路上的里程碑,不多喜一阵子对得起哥的付出不?”他的表情特别张狂浮夸,不过最终还是回归到一脸乐呵上,稀里糊涂地请我喝了罐啤酒说是庆祝。
铁甲在尹川喜够了便又跑到苏州去。我每次路过他家店时都能瞧见他爸在里面累得唉声叹气。有时候他爸看见我就叫我进去坐坐,然后便开始骂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说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手艺就在他这里断了。我看着货架上陈列的精致的木匣子,生动细美的根雕,还有活灵活现的生肖,我觉得太可惜了,真的,谁看着都可惜。不过我最终只是劝道,铁甲哥在外面干得也不错,能养活自己也很强了。老伯复杂的表情中流露出一丝可捕捉的淡淡的释然,接着他从袋子里拘了一捧花生,把它们如直流的溪水一般缓缓地倾泻在我所靠近的桌面上,他说,小雨,你吃些,之后便不再言语了。我便也就静静地坐着,想起来的时候就捏上两颗花生,其粗糙的麻色外壳破碎的声音在老伯削木块的声音中隔时响起,让一份悠长的平淡显得更加悠长。不时有一些慕名而来的人进店转一转,饶有兴趣地问东问西,择选自己欣赏的物件。然而黄昏之时几乎就没什么客人了,老伯似乎也不急着回北村,他不断地从袋子里拘捧花生给我,我不知道如何离开,倒也不总想着离开。暮色降临的时候我起身回家,我跟他说打扰了一下午啊,老伯走出店门说不打扰,小雨你没事常来,走路小心。
之后的三个月里铁甲都没有回来,而我偶尔就会在他爸闲一些的时候进店和老伯聊聊天,常常一坐半个下午就过去了,老伯总是感叹,时间不等人啊。
铁甲终于回来了。他带回一个消息,他不干了。我觉得难以理解,不可理喻。我感觉有人当初疯子一般地往外跑,现在撒手跟撒尿一样!结果铁甲很平静地说他谋到更好的活儿了,搞得好了还能到海外去。我说那万一搞不好呢?他回答道搞不好了再说,反正有导游证。之后他很快便跟一些不明来头的人跑到南洋去了,在星岛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洋洋得意地宣称他已不是闭塞的乡下人,他正沐浴在东南亚的和风中!我想象着这个没心眼的大个子站在一个毫不熟悉的繁荣国度,丢弃掉所有的戒备沉醉在酝酿着椰香的空气里,我说祝你平安,平安就好。
两周以后铁甲拖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回到尹川,口口声声地骂说那帮混蛋差点没把哥卖到国外!我心想幸好他爸不晓得前前后后这些事,一个多月前我还给老伯说铁甲哥虽然搁下了手艺,但在苏州干得好啊,游客夸领导奖,兢兢业业根本不用操心,后来得知那时铁甲就已经把工作辞了。
现在铁甲没辙了,他知道这次到海外去不仅没找到生活来源,能回来都是幸运,他又找了家旅行社当回原先的导游。但是这下他倒像是没了劲头。铁甲开始一个月往回跑一次,后来两个周回一次尹川,再后来就三天两头往回跑。我以为新老板克扣他的工资对他不好,铁甲摇头。他坐在尹川的码头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似乎想用平静制成的桎梏把冲动的向往锁住。铁甲说,我就是北村滚土长大的,但我就不愿意永远呆在这个鸟拉屎都嫌脏的地方。我很小的时候就跳上码头的船往外跑,憧憬外面的人,憧憬外面的社会。灯红酒绿的城市在别人眼里很浮华,在我眼里就是未来,就是希望。我喜欢霓虹灯把街照得很亮很亮,似乎夜永远都不会黑。然后他转过身,说韩雨你懂吗,尽管我去星岛差点回不来,但我仍然不后悔。有些地方太美,能呆在哪里就不枉此生。
我晓得铁甲把魂丢在南洋了,苏州对他的吸引力瞬间减退。他宁可整天呆在尹川给我讲他的星岛梦,然后以此麻醉自己,以为自己还躺在东南亚的热带雨林里。我劝说他先把工作稳住,赚下了钱以后还有机会。铁甲只是点头,却打不起精神。如此折腾几回,他把在苏州的工作也丢掉了。他回到尹川,嘴里还是关于星岛的陈词滥调。没过几日他又呆在北村整日整夜睡大觉,有时候叫我去他家里,边聊边喝,一喝就是一桌子。我看这样不成了,最后跟他爸说铁甲哥把在苏州的饭碗头丢了。他爸放下手中的木活,叹了口气,说算了,他现在接着做手艺还来得及。
于是铁甲回到尹川的店里。他重新拿起日久未碰过的木具,像个生手一般笨拙地切锯整合。他有时候会带上几件自己做的劣质的工艺坐在码头,纳闷地苦笑自己学了多年的技能才撇下几日就不成样子。最后他看着那些起航的船只,他看着很远的地方隐隐可见的古塔,他看着广阔的穹顶,他说曾经那般蓝很慷慨,毫无保留地给人新生之意,然后他默默地低下头接着说,现在它却让我害怕,我发觉我的失落,我的不安,我的无可奈何都不会对它造成丝毫影响,不会削减它的一分湛蓝。良久他又道,我尚不及飞过它的一只候鸟。我习惯了他原本大大咧咧的开朗,诧异之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沉默自然地填充着我们对话之间相隔的空白,很久,铁甲抬起头看着天边暗暗笼罩四方的暮色,说是想给自己做一个望远镜。实际上,尹川西边的河岸附近不久之前刚摆了一台望远镜,不过却是用于赚钱的,就是投一元硬币能观赏几分钟的那种。因此我没有告诉铁甲,我心想他能做出一台望远镜也算是拾回了原先的技艺。
铁甲找了一块凸透镜和凹透镜,最关键的部分解决了,做一个木制镜筒大概不成问题。结果几天后我去北村见铁甲颓废地躺在家里,我说你没多大事啊振作点成不,别一副吸了大麻的行头。他望着我疲惫地笑了笑,说韩雨啊我晓得我现在拎起来不像粽子堕下去不像饭熟,有些活撂下了真的很可怕。我看着一桌子废弃杂乱的木片,心想这是因为他从未真正把心思放在工艺制作上。
我说算了,西河岸那里有望远镜,投枚硬币就能看。铁甲木纳的眼眸微微一亮,起身跟着我前去。路上我一直很怅然,我觉得我很难静下心来去摸索雨迹云踪,只能任由空虚摇曳在百感交集的荒野里。
很快到了。岸边风很大,不过对面的景色应该让人心旷神怡。铁甲站在望远镜前看着河面涌起的波浪,目光缥缈迷茫,又忽然很坚定,似乎捕捉到了某只不留神的水鸟。他投下硬币,对着镜筒试着调焦,刘海在额前凌乱地飘动,从侧面来看竟恍然感到他年长了十岁。默默地,他起身说他没法校准。没等我张口铁甲接着落寞又无奈地说道,一片模糊,还看什么啊。说完他用一只手拽了拽挡眼的头发,撩起衣角席地而坐。
我不再言语了,我在沉默之间忽然发觉尹川很大,非常大。我和铁甲面朝着滚滚向前推进的河水,似乎处在一个与其不相干的维度。无言地,我们听着嘶喊的风声,等待一元硬币所限制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