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乡野
12月的老家,早已进入晨起白霜满地、夜间寒气逼人的标准冬天模式。咬牙像儿时那般早起一次,走出门,无论是去收割完的田地随便转一圈也好,还是沿着出村小道散步也罢,一定能碰见三三两两成群结伴走在略显打滑的泥路上的上学娃娃们,对了,应该还能听到他们中有吸溜着鼻涕的说笑声。天气很冷,夜间降下的雨露,凝结在枯死的稻茬上、树叶间,便成了白晶晶的霜,凝结在被阳光晒得松散的小道上,便成了能令人走路打滑的薄冰凌。
在冬天的早晨,走在寒冷的乡村小路,不得不随时注意脚步的稳当,要不然,趔趄前进就不是老年人的专属。冬天的太阳跟人一样,比较懒,它起床的时间和夏天比起来,可晚太多了。所以在冬天看日出,是件更大概率的事件,只要你保证自己早起的时间不变。
野外满世界白霜的日子,天空是明净的,不会有半丝白雾,一旦有雾,你就不可能看得见哪怕最细小的一片霜花。这是长久居住在乡村得来的经验,不需要去课堂学习这方面的地理或者天气知识,你就会知道。
什么时候丢失了对乡村的关注力,我已记不清楚,只知道,中途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像所有长久居住在乡村的孩子一样,被教育要“好好读书,走出乡村”。终于有一天,我离乡村远了,中间又经过许多许多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心里渐生对乡村的怀恋,日子久了,这心底的怀恋像乡村冬夜里渐渐凝结成的霜,愈发浓密,以致现在我总是怀疑,打小被教育要“走出乡村”的声音是否正确;反正,我心里总是怀恋乡村、想要回去。
枯水期的河滩是一年四季最值得玩耍的好去处,夏天偶尔能漫过河堤侵向乡村的河水,到了冬天能瘦成一条细细的白线,在阳光的照应下,从上头顺着河道往下看,它静悄悄地像个熟睡的婴孩,那么沉稳平静,又那么弱小可怜。露出的河床到处铺着米白色的细沙,脱鞋走在上面,有种绵绵的舒适感;阳光下,你细看,这满地的河沙竟然掺杂着无数道金光。小时候就听人说过,这是掺杂在沙子中的金子,在阳光反射下,便映出了无数道亮晶晶的黄金色。我曾经幻想过,要制造一种像磁铁一般的器物,到了冬天,就专门来这河床吸金。
除了令人充满幻想的沙金之外,河床中央的绿洲是个好去处。冬天,绿洲已经与河堤连成一片,这时候它是片萧瑟的黄色世界,上面的芦苇等一应植物,都变成了枯黄色。最好玩的就是点燃一根火柴,将这片枯黄的世界变成焦黑的世界;火焰熊熊燃烧的间隙,我们常能看见上蹿下跳的田鼠。如果不害怕吃烤鼠,可以逮一两只肥硕的田鼠,剥去皮,掏去内脏,再用木棍插上,捡拾一些枯枝败叶点燃,慢慢将田鼠烤成焦黄。那种香味足以令人垂涎三尺,反正我和朋友们在这片沙洲中,曾经这般烤过数只田鼠——那时候大家都极少有机会吃肉,这焦黄香味四溢的田鼠肉,不乏是我们瘦弱身子汲取所需蛋白质的一个有效途径,只是那味道,香是香,但毕竟没有盐巴,总觉得味道差了些。
村口对门那座小山丘,是必须要去的,因为上面有很多美味的吃食,第一种便是叫“凡林子”的小野果。冬天打霜以后,这种长在低矮灌木丛中的小野果,味道由打霜前的酸涩变成粉甜。它们一簇一簇地挂在低矮树枝上,可以轻易被人攫取,形状圆形,就像绿豆那般大小,但是圆得规整。扯一把,丢进嘴巴,用舌头一含,它们便化了,粉粉的感觉,很甜。有时候,我们会为了谁先发现一株凡林子树而争吵不已,但随后必是一场争抢比赛,毕竟,折下来拽在手心的果实,才算是自己的。
小山丘除了盛产凡林子外,第二种便是带刺的“啦啦啦”。冬霜过后,它们虽然依旧挂在带刺的枝条上,但那枝条已变得光秃秃的,这时候的果实就完全裸露在外,灿黄灿黄的,煞是好看与诱人。“啦啦啦”也全身带刺,可这难不倒我们,摘下来,往地上一丢,用胶鞋底前前后后那么一搓,再捡起来,它满身的刺儿便不见了,这时候便可轻易随我们摆弄,剥开、掏出僵硬无味的种子,塞进嘴巴——甜!
想要吃到更多野果,小山丘满足不了我们的需求,必须钻进村后的深山找寻。夏天,深山里有无数美味的各式野杨梅,冬天,山里面还有许多能把人甜腻出串串口水的野柿子。进山不同于去往枯水的河床,也不同于爬上村前那座低矮的小山丘,因为山里面山高林密,而且无路可循,或许潜藏许多未知的风险,所以,村里的大孩子们,通常是撇来小孩子们独自约好上山。我就这样被大表哥们抛弃过无数次,不论我怎么央求,他们就是不带我去——不用恼,再过两年,我们也会变成大孩子,山里面那些像鸟蛋大小的透红的沁甜野柿子,终会成为我的口中物。
当老师告诉我们,“快要放寒假了”,或者哪天看见家里在浸一板一板的小麦准备做麦芽糖了,说明,快过年了。这时候晚上的月亮特别明亮,每个人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漾出一份快乐,不需要询问,不需要打探,也不需要约定,你就是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并且融入进去。杀年猪、清荷塘、打年糕、晒薯干……属于我们的终极节日,即将来临。
前天二表哥跟我聊天,他问我今年是否回去,我就想起乡野的这些欢乐。真想,马上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