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承诺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飘着栀子花香的夏日午后，蝉鸣声透过纱窗钻进房间，父亲把我抱坐在他的膝头，阳光穿过他微卷的发梢，在我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翻开那本边角磨得发白的童话书，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念道："小美人鱼游过七重海浪，终于在月光下见到了她的王子......"那时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藏着整个星空，我咯咯笑着搂住他的脖子，把下巴搁在他温暖的肩头，满心都是幸福。
可这样的时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少。
七岁那年春天，父亲答应要陪我参加学校的风筝节。那一周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和妈妈一起用彩纸精心糊了一只蝴蝶风筝，翅膀上还画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纹。风筝节当天，我穿着新买的碎花裙，怀里紧紧抱着风筝，在操场上等了整整两个小时。看着同学们和父母一起把风筝放上天空，听着他们欢快的笑声，我的眼睛始终盯着校门口。直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老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雨，该回家了。"我攥着风筝线的手微微发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父亲临时去了外地出差，甚至都没来得及给我打个电话。
那年生日，父亲说要给我一个"超级大惊喜"。我提前好几天就在日历上画满了小星星，每天都要数一遍距离生日还有几天。生日前一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幻想着第二天会收到什么样的礼物，会不会是我心心念念的八音盒？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厨房飘来的香味吸引，却只看到妈妈系着围裙忙碌的身影。"你爸爸一大早就去公司了，说晚上一定赶回来。"妈妈摸了摸我的头。我强忍着失望，把精心准备的生日帽和气球拿出来布置房间。
可直到晚上十点，餐桌上的长寿面早已坨成一团，蛋糕上的奶油也开始融化，父亲还是没有出现。我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听着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眼泪终于决堤。这时，父亲的电话打来了，背景音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和酒杯碰撞的声音："宝贝，爸爸这边临时有个重要的应酬......"我挂断电话，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大哭，心里某个角落好像被狠狠挖去了一块。
十二岁那年的钢琴比赛，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登上那么大的舞台。为了这场比赛，我每天放学后都要练琴到深夜，手指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父亲曾无数次摸着我的头说："等我家小雨比赛那天，爸爸一定坐在第一排，给你拍好多好多照片！"比赛当天，我穿着漂亮的礼服站在后台，透过幕布的缝隙，在观众席上拼命寻找父亲的身影。当主持人念到我的名字时，我的手心全是汗，紧张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走上舞台的那一刻，我望向台下，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聚光灯太过刺眼，我突然有些恍惚，手指在琴键上的动作也变得僵硬。一曲终了，我听到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却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跑下了舞台。后来从妈妈口中得知，父亲那天忙着谈一个大项目，连比赛的时间都记错了。
升入初中后，我和父亲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每次他想和我聊天，我总是敷衍地"嗯"一声，然后低头玩手机。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场电影？"我头也不抬地说："不用了，我和同学约好了。"其实我根本没有任何安排，只是不想再经历期待落空的滋味。
记得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小朋友和父母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笑声清脆得能穿透厚厚的玻璃窗。父亲站在我身后，轻声说："宝贝，我们也下去玩吧？"我冷冷地回了一句："没兴趣。"转身回到房间，却听见父亲在客厅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最让我崩溃的，是那次钢琴考级。我为了这次考级准备了整整一年，每天除了学习就是练琴。考试前一天晚上，父亲信誓旦旦地说："明天爸爸一定陪你去考场！"可第二天早上，我在客厅等了很久，只等到妈妈无奈的声音："你爸爸昨晚临时飞去国外谈生意了，他让我转告你，别紧张......"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失望和愤怒都爆发了，我冲着妈妈大喊："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他永远都在忙！"
从那以后，我开始故意和父亲作对。他让我好好学习，我偏要在课堂上走神；他希望我早睡早起，我就熬夜到凌晨；他说周末一起去爷爷奶奶家，我找各种借口推脱。我看着他越来越疲惫的眼神，心里却有种报复的快感。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时路过父母的房间，听到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我也不想这样......可这个项目对公司太重要了......"妈妈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多陪陪孩子吗？她现在越来越孤僻了......"我站在门口，突然有些恍惚。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头发好像白了不少。
但这份动摇很快就被新的失望淹没。我考上高中那天，父亲答应要好好庆祝一番，结果又因为加班爽约。我看着满桌的饭菜，突然觉得无比讽刺。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出那些年的日记本，看着上面记录的一个个落空的承诺，眼泪滴在纸页上，晕开一片模糊。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恨着父亲，直到我们之间的裂痕再也无法弥补。却没想到，命运会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让我看到那些被我忽略的真相......
高二那年深秋，母亲因病住院。我在医院与学校间奔波，疲惫不堪。父亲依旧忙碌，每天深夜才到病房，在母亲病床前枯坐到凌晨，又匆匆赶去公司。那时的我，满心都是对他的埋怨，觉得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不愿多花时间陪伴家人。
一天傍晚，我提前放学去医院，想给母亲送换洗衣物。走到病房门口，却听到父亲压抑的啜泣声。我愣住了，透过虚掩的门缝望去，只见平日里坚毅的父亲，此刻正趴在母亲床边，肩膀不住地颤抖。“都是我不好，这些年一心扑在工作上，忽略了你们......”他的声音哽咽，“我以为多挣些钱，就能给你们更好的生活，却没想到，把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那一刻，我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我熟睡后，悄悄放在书桌上的热牛奶；每次考试前，悄悄塞进我书包里的加油卡片；还有无数个深夜，他加班回家后，在我房门口驻足的身影。原来，父亲的爱从未缺席，只是被我固执的恨意蒙上了尘埃。
母亲出院后，父亲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讶的决定——他辞去了高薪的工作，接手了一家小小的花店。花店就在我学校附近，每天放学，我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修剪花枝、包扎花束，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进来坐坐？”一天，他看到我在门口徘徊，笑着招呼我。店内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花架上，映得父亲的脸庞格外柔和。他递给我一束向日葵，说：“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向日葵了，说它们永远向着太阳，充满希望。”
我握着花，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父亲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怎么哭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我摇摇头，扑进他怀里：“对不起，爸爸。”父亲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那样：“该说对不起的是爸爸，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渐渐缓和。每天清晨，父亲都会早起为我准备早餐；傍晚，他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接我放学。周末，我们一起去公园散步，他会耐心地听我讲学校里的趣事，偶尔还会开几句玩笑。
一个周末，父亲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车子停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他带我爬上顶楼，打开了一间堆满杂物的小阁楼。阁楼里布满灰尘，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物件：我小时候的画作、获得的奖状，还有那个我心心念念却从未得到的八音盒。
“这些年，我虽然很忙，但从未忘记过对你的承诺。”父亲拿起八音盒，轻轻转动，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每次答应你的事没做到，我都觉得特别愧疚。这些东西，是我一点点收集起来的，想着等你长大了，再拿给你看......”
我抚摸着那些承载着回忆的物件，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原来，父亲把对我的爱，都藏在了这些无声的细节里。
如今，我已经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但每个周末，我都会和父亲视频通话。他总是在花店的一角，身后是五颜六色的鲜花，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他会跟我分享店里的趣事，哪个老顾客又来买花了，哪株花又开得特别好。
而我，也终于明白，爱不是华丽的承诺，而是平凡日子里的陪伴与坚守。那些被遗忘的承诺背后，藏着的是父亲笨拙却深沉的爱。我不再怨恨，只愿时光慢些走，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弥补那些错过的岁月，去珍惜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
大学寒假回家，推开花店门的瞬间，馥郁的花香裹挟着熟悉的温暖扑面而来。父亲正戴着老花镜，专注地修剪着一束红玫瑰，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明显，可嘴角却挂着我从未见过的轻松笑意。
“丫头回来啦！”他慌忙放下剪刀，围裙都没来得及解，就迎上来接过我沉重的行李箱，“路上累坏了吧？爸给你炖了山药排骨汤，还热着呢。”
厨房里，砂锅盖边缘氤氲着袅袅白雾，掀开锅盖的刹那，鲜香四溢。父亲坐在对面，不停地给我夹菜，目光里满是关切：“在学校吃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我笑着点头，看着他眼角新增的皱纹，心里泛起阵阵酸涩。
饭后，父亲神秘地从里屋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打开看看。”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相册。翻开第一页，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七岁那年风筝节，空荡荡的操场上，一个孤独的小女孩抱着蝴蝶风筝站在夕阳下，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照片下方，父亲用钢笔工整地写道：“对不起，我的小公主，爸爸食言了。”
再往后翻，每一页都贴着不同时期的照片，有的是我在学校表演的抓拍，有的是我获奖时的留影，还有许多是我未曾留意的生活瞬间。每张照片旁都有父亲的文字：“钢琴比赛那天，爸爸在视频里看完了你的表演，我的小雨是最棒的”“今天偷偷去学校看你放学，长高了不少”……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这才知道，那些我以为被父亲遗忘的日子，他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参与。原来他并非真的不关心我，而是在生活的重压下，选择了用隐忍的方式守护这个家。
“这些年，爸爸错过了太多你的成长。”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现在终于有时间，把以前欠下的都补回来。”
从那以后，每个假期，父亲都会陪我去一个新的地方旅行。我们一起登上泰山看日出，在丽江古城的石板路上漫步，在敦煌的沙漠里看满天繁星。旅途中，父亲总是像个好奇的孩子，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还会认真地记录旅行日记。
有一次在海边，夕阳把海面染成绚丽的橙红色。父亲突然说：“丫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看的那本童话书吗？小美人鱼为了见到王子，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其实爸爸就像那小美人鱼，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错过了太多和你相处的时光。”
我靠在父亲肩头，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轻声说：“爸爸，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回到家乡工作。每天下班，我都会顺路去花店帮忙。闲暇时，父亲会教我插花，给我讲每种花的花语。他说：“玫瑰代表热烈的爱，百合象征纯洁，而向日葵，永远向着太阳，充满希望。”
一天傍晚，店里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盯着橱窗里的向日葵看了很久。父亲走上前去：“老人家，喜欢这束花吗？”老奶奶点点头，眼中含泪：“看到这花，就想起我那去世的老伴。年轻时，他总说等退休了，要带我去看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可直到他走，这个愿望都没实现……”
送走老奶奶后，父亲沉默了很久。他转身对我说：“丫头，以后不管多忙，都不要忽略身边的人。承诺说出口了，就要尽力去实现。”
如今，花店的生意越来越好，父亲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我们会在每个周末一起去看望爷爷奶奶，陪他们聊天、散步；也会在节日里，邀请亲朋好友来家里聚餐，欢声笑语充满整个屋子。
每当夜幕降临，我和父亲会坐在花店门口的藤椅上，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父亲会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讲他和母亲的相遇，讲他创业时的艰辛。那些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隔阂，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岁月流转，时光变迁，曾经那个被我怨恨的父亲，如今成了我最亲近的人。那些被遗忘的承诺，在时光的长河中，终于开出了最美的花朵。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会携手前行，因为亲情的力量，足以战胜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