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复当年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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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出生,就被师父算出命中带煞,如若继续留在父母身边,早晚克死他们。因此即便尚在襁褓中,我就被那还不曾记住的双亲装进了一个竹篮,放到一条河上,任由生死。
这一切是师父说的,师父还说我这一卦,是她此生算得最后悔的一卦。不过我不怪她,如果只因听信算卦就抛弃了我,这样的父母不要也罢。师父可怜我,不忍心我被淹死,偷偷从河里捡回了我,将我留在她的身边,一晃就是多年。
林中日月飞快,待我长大,师父也老了。和师父长年住的这间古朴典雅的竹屋,多年过去仍没什么变化。竹林幽深,地处偏僻,经常会有人慕名前来求师父算卦,倒也不显安静。
当盛景安慌慌张张闯进竹林时,我被他满身血迹吓了一跳,但师父一点也不慌张,一脸镇定地让我将他带回房子,又拿出药匣子给他仔细上药。
这些年偶然闯入竹林的人并不少,专门慕名而来的人也不少。可没有一个人似他这般凄惨,浑身大大小小不下十余处伤口,尤其是后背上的一道隐隐见骨的伤口更是骇人。师父给他上药时,我就站在一旁,见他一声不吭,甚至眉头都不皱一下,心里越发好奇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正沉思间,他开口道:
“竹林深处,有女梦姑,能窥梦事,也知命数,有劳梦姑师父为我算一卦。”
说完这话,他便从怀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师父看都没看银子一眼。
“公子想算什么?”
“姻缘。”
我以为他要么会算自己的富贵,要么会算权位,万万没想到他要算的竟然是姻缘,忍不住噗嗤一下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正值山河动荡,家国不安,你一个大男人不去上场杀敌保卫江山,竟来求姻缘?”
“与你何干?”
“你……”
“盛将军此生,难有姻缘。”
“果真是这样。”
听到师父的话,他一点也不诧异。倒是我听得心里一阵惊骇,师父称他为盛将军,那必然就是传闻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盛景安将军,那自然是好人,我忍不住为刚才自己心里一番腹诽感到羞赧。又想到他既然来求姻缘,肯定是有看中的女子,可师父说他不得姻缘,也是着实可惜。
“多谢梦姑师父治伤和解疑,告辞。”
“将军且慢,京城距离此处有些距离,将军不妨在此先住一晚,明日再回。”
他原本有些犹豫,许是身上的伤势确实有些重,沉思了一会儿又点头应了下来。师父亲自将他带进了一间平时不住人的屋子。
我觉得师父今天做得种种一切实在是太不寻常了,且不说她这次没有收人银子,单凭她让那个陌生人在竹林住下一晚就实在匪夷所思。这么多年,来往无数人,师父从未让人留宿过竹林,甚至有人想多待一会都会被师父无情地赶出去。
“师父,仅仅因为他是将军的身份,您才对他这样吗?”
“不是。”
师父转过头看我,素净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我看不懂的忧伤。
“无忧,你可知为何我给你取名为无忧?”
“师父说过希望我无忧无虑,平安长大。”
“嗯,为师是希望你可以一辈子这样,现如今,忧儿长大了,也是时候独自去面对一些事情。”
说话间,盛景安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竟然还没有躺下休息。
“身上疼得厉害,想再坐一会。”
他对师父开口道,师父微笑着点头,示意他一起坐下,随后又让我去泡了茶来。
天上明月皎皎,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在面前的白色的茶杯上,有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竹叶微微摇曳。我和师父曾在无数个这样月圆之夜,也是这样坐着论诗煮茶,尽管我不曾去过学堂一天,但在师父的教诲下,我的学问不比一般人差。
“以前在军营,我和兄弟们也曾在这样的月圆之夜一块为庆祝胜仗,大家坐着一起喝酒吃肉,只是后来那些兄弟一个个倒下,再也回不来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极其痛苦的事情,他拿起茶杯我仿佛有种他在喝酒的感觉,一双眸子红红的。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却在此刻突然有种心痛和怜惜。
“将军也别太过伤心,江山因为有你们人守护,才换来更多百姓安宁。”
师父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对着他敬了一下。
我们三个一直坐到很晚,直到月下树梢。
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师父竟让我同盛景安一起回京,协助他。
“师父,无忧什么都不会,只会成为将军累赘,怎能协助他?”
“忧儿,你可以的,师父不会看错。”
面对师父坚定的目光,我鬼使神差答应了下来。
车水马龙的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色彩不一的服饰,件件看上去都比我身上的青衣亮丽。盛景安和我骑坐同一匹马,一路上引来不少人注视。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我早就羞得满脸通红,倒是他不以为然,坦然自若。
回到将军府,他径直对众人宣称我是他的救命恩人,让府里上下对我好生款待,因此一连住了好些天,我除了吃就是睡,什么事都不用自己动手。
直到他被皇帝再次安排出征。出征前,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里的女子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尤其是一袭紫衣服的花魁,眼眸深邃如秋水,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盛景安直直地盯着她,我突然意识到那天他问的得姻缘是和谁了。
一个是出身烟花场所的青楼女子,一个是保家卫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身份天差地别,怎么可能会有结果。
待那花魁退场时,他也起身跟了上去,从自己身上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足够赎身。然而那花魁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过。
“我知道你怨我,只是还不到时候,等这次打完仗回来,我一定娶你,将你接回府。”
那花魁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充满忧伤的眸子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不知为何,这次出征,有种很不安的感觉。”
回去路上,他突然开口对我说道,顿了顿又继续说:
“我第一次见到她,她还不是花魁。那是一个中秋夜,我一个人在街上转,当时她被几个混混欺负,走投无路撞到我怀里,我替她狠狠教训了那些混混。只是最终还是没能护好她,任由她去了那种地方。一直说要赎她出来,奈何她总是不愿。我知道她心里是想被我带出来,只是碍于身份罢了。无忧,我想好了,等这次战争结束,我一定要说服她,接她回府。”
“好。”
我很想问问他还记得师父算的卦吗,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只有亲身经历过战场,才知战争的残酷。烽火连天,硝烟弥漫,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倒下的人,箭矢如雨点般密集,一阵又一阵射过来。好几次我都险些被敌方射来的箭射中,盛景安凭借矫健的身手帮我避开。但即便他身手再好,面对有备而来的大军,我军逐渐力不从心,开始落入下风,而盛景安的斗志也越来越弱。
正惶恐不安,心乱如麻之际,突然想到师父走得时候对我说过一句话:
“无忧,关键时刻,你,可以定乾坤。”
我能定乾坤,我应该做什么,我应该做点什么来改变目前局势,此刻十分懊悔当初没让师父再多说几句。突然瞥到一支箭朝盛景安射过来,想也没想,我挡在了他面前。
痛!钻心地痛!
“无忧,无忧!你没事吧,无忧,啊,我要杀了你们!”
原来,我的作用不过是来战场上替他挡箭,原来,我只是让他振作起来的一枚棋子。师父,你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吧。
我不知道那场战争,盛景安带着一众士兵最后是如何逆袭并击退了敌军,我醒来时,已经是十天后,师父在,盛景安也在。
“无忧,你受苦了。”
“师父。”
“恨师父吗?”
“不。”
我说的是心里话,毕竟我的命都是师父给的,即便她真的让我去死,又有什么所谓。
伤势还未完全好,师父随我一同暂时住在了将军府,在这期间我意外得知了一个消息,那个花魁竟被一个男人赎走了,据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家境一般,也不是什么权贵人家。盛景安终日在院子里喝闷酒,师父的卦,果然向来不会算错。
待我伤势完全好时,盛景安亲自送我和师父一同回竹林,又一次,师父将他留了下来,我依旧和上次一样泡了一壶清茶。
同样的明月皎皎,同样的三人望月,一切恍若昨天,然而心境早已不同。
今夜的月,再也不是上次的月。恐怕对于盛景安来说也是一样,以后无论见到哪轮圆月,也终不是他遇见那女子那晚的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