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疏雨凉飞絮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辜负。
屋外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牡丹轻提了笔。
宣纸上秀丽的字迹,写着“潇潇疏雨凉飞絮,几见花流芳。”
鸳鸯从门外进来,“小姐,外面又是阴雨连绵呢。”她说着将蓑衣脱下来,抖了抖雨水。倚在门外。
从怀里掏出刚从曼风阁中买的胭脂,是小姐最喜欢的。唤作绮凝的颜色,有一种浅浅的紫。
就像小姐最喜爱的风铃草。“您又在写字了?”鸳鸯把胭脂小心的放在小姐的妆台边。
看着纸上的几行小字。“潇潇疏雨凉飞絮,几见花流芳。故国宫柳斜阳里,谁家细梳妆。”
“好秀的字,好巧的词。小姐,你果然还如旧时一样,是最好的小姐。”
牡丹轻搁了毛笔,眼神却渐渐透出落寞。
“鸳鸯,也只有你,还把我当作小姐。”
鸳鸯急了,皱着眉头嗔怪道。“小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永远都是鸳鸯小姐。这世上,再没有比小姐更好的人儿了。”
鸳鸯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急促的拍打声。
不用开门,鸳鸯也知道是谁。
只因为王妈妈的大嗓门一扯,这十里都听得到。
“我说白家的姑娘,你自打进了我们醉香楼,饭食笔墨的,我们可没少供应着。
可当日里你们家里那位老仆,交的银两早该用尽了。
如今你还欠着我们花楼二十两银子了。
这是还钱还是抵人,你早点给个话呀。”
鸳鸯猛地把门打开,王妈妈一个踉跄,差点甩了。
登时怒目责怪道,“你这丫头好不懂规矩。差点让老娘摔了,要是真把我这脸擦破点皮,我拆了你的骨头。”
鸳鸯气急了,顶嘴道“王妈妈,当时我家管家李伯走的时候,可是说好了五十两银子住三个月的。
如今刚刚一个月多些,怎的还倒欠了。”
“哎呦喂,”王妈妈扭着手绢说道。“当时他说至管着养着小姐,可没说这又是要读书,又是要笔墨的。
这斯文人的东西,多贵呀!我当时哪想到,一个女孩子家还要吟诗作赋。”
鸳鸯骄傲极了,一挺胸膛说。“那当然了。我家小姐自然是与众不同的。我家公子爷在世的时候,也说过我家小姐的诗词堪比那些贡生呢。”
“哦?”王妈妈听到这里,不由动了几分心思。她偷眼瞧着王小姐。
这样的品貌,又有这样的才情。
端地是难得的佳人,不由动了心思。
迎合道“不错,不错。小姐果然好品貌,好性情。样样都是一等一的。”
鸳鸯得意了“那当然。”
王妈妈隐晦道“只是小姐藏在这深闺之中,岂不可惜。你看看我这花楼的姑娘们,虽然姿色不如你,学识不如你。可一个个巧笑倩兮,把众公子哥迷得神魂颠倒。
小姐这样的不凡,如果……嘻嘻”
王妈妈登时一张老脸显出来娇羞不胜,假意害臊起来。
“你,你胡嚼什么舌根字!”鸳鸯柳眉倒数,拿起一旁的笤帚,又打又拍,给轰了出去。把门一下子关上,用背顶在身后。
王妈妈的声音,从门后气恼的传来。
“哼,躲得过初一,你躲得过十五?还以为自己是县衙里的小姐呢,告诉你吧。
你迟早,得是妈妈我的人。你也不打听打听,来到我们醉香楼的姑娘,哪里有还能清清白白的出去的。
除非,你变成了鬼!”
牡丹的手一握,心中闷气翻涌,猛然咳嗽起来。一股血腥味从口中传来,她用帕子一接。
却接到了一口的鲜血。
鸳鸯只顾着跟王妈妈对骂,却没有看到这个情景。
牡丹望着鸳鸯的背影,刚看到鸳鸯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
被李管家从她穷困潦倒的家里带了来,一张小脸脏兮兮的,脸很瘦,但是眼睛却水汪汪的,只可惜藏满了惊惧。
她怯生生的叫她“小姐。”
她却笑着说“你以后就是我的丫鬟了,但是我更喜欢叫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阿爹只叫我丫头。”
牡丹笑着说“我看娘常常绣那团扇。娘说,团扇上的那两只鸟儿叫做鸳鸯。
鸳鸯是彼此不相离的好姐妹。因此,我就叫你鸳鸯吧。以后,我们就是形影不离的姐妹了。你叫我一声姐姐可好?”
小女孩的眸子里闪过光亮,兴奋地叫了一声“姐姐。”
后来,她们都长大了,渐渐懂了人事,知道鸳鸯并不是姐妹,而是夫妻。
但是她还是喊她鸳鸯。鸳鸯,鸳鸯。比翼双飞,百年好合。
这是每一个女子,都藏在心中的画面吧。
而鸳鸯却不在叫她姐姐,只肯叫她小姐了。
牡丹纠正了几次,鸳鸯却依然只肯叫她小姐,牡丹也只好由着她。
但她知道,在鸳鸯心中,自己的的确确是姐姐的。
因为,在父亲牵连获罪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唯有老管家李福,还有鸳鸯……
可是,如今,自己已然……
鸳鸯,我得早点为你某一个好去处。
想到这里,牡丹对刚刚把王妈妈轰走了的鸳鸯说。
“我明天,想出去走走。”
鸳鸯的眼睛一亮。“好啊,小姐。今天这雨下过了,明天一定是极好的天色。
到时候,小姐去哪里呢。迎翠山的枫叶最近红的正好,泗水亭边的迎客楼又新出了几种糕点……”
鸳鸯扳着手指算着,仿佛这样就能把小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忘掉刚才的烦心事。
牡丹轻声说“鸳鸯,我明天,想去看看爹的坟墓……”
“是的,小姐。”
翌日,清风拂过揽芦峰,一个花岗岩的石碑前。一个一身素色衣裙的少女,轻轻跪坐着。
怀里抱着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的遗物,一个梨花木的盒子。
那盒子里是父亲最后的一点银票,还有娘亲留给她的首饰。
用来做她将来的嫁妆。
鸳鸯在不远处的迎风口烧纸,牡丹断断续续的对着父亲说着话,说着说着,眼泪就留下来。
“我不过多久,就要去看你和娘亲了爹爹。
李伯去找陆公子了,去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回来。
都是牡丹不好,李伯年纪大了,身子也不似以前硬实。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平安。
更何况陆公子可还记得我吗?
牡丹不知,可是不论李伯能不能寻来陆公子。
女儿怕是等不了了,鸳鸯和女儿情如姐妹。
女儿想用这份嫁妆,为鸳鸯谋一个好归宿。
爹娘如果有知,也一定不会埋怨女儿的吧。”
牡丹说着,微微伏下身子,拜了又拜。瞧见鸳鸯向这边走来,眼睛红红的,脸颊上也是风干了的泪痕。
“小姐。老爷和夫人都是好人,如今一定投胎好人家去了。”
“是啊,”牡丹温和的说。“鸳鸯,你陪我去街市走走吧。”
鸳鸯喜道“小姐,这么多天,难得你有兴致去街市。小姐也有些日子没有添置新衣裳了。我这里还存着小姐之前卖书卷攒的几两散碎银子。
正好小姐去便选几块上好料子,鸳鸯好及早的为小姐缝补入秋的衣服。”
牡丹笑笑,也不争辩。“好啊。”她说。
街市一如往常,熙熙攘攘。
孩童拿着糖葫芦追逐打闹,小贩们贩弄着胭脂水粉,绸缎布匹。
沿街的酒楼小二们,站在门口,招揽着客人。
牡丹一路与鸳鸯说说笑笑,来到平时鸳鸯卖书简的书局。
鸳鸯犹豫了一下,回头道“小姐,我包袱里放着你新抄写的几卷《笠翁对韵》,现在正是蒙学初开的好时节。
若是此时去卖,能比往日多些价钱。
我与掌柜已然熟识,我去去就来,小姐在此稍候可好?”
牡丹四顾看了看,说道。
“不妨事,你尽管去,我便在那去处等你。”
鸳鸯一看,却是一家女红坊。
于是点点头,便急忙去了。
牡丹信步来到女红坊,女红坊的老板娘笑模笑样的往她怀里看。
只以为她是哪的什么女红来卖。
牡丹却说道“我来,请冯婆姨你,帮我说一门亲。”
“说亲?”
老板娘抽着旱烟袋,上下打量了素衣素裙的牡丹。“老娘我的收费可是不低。
本来么,又没钱又没势的,找的什么娘子啊。
换句话说,又有钱又有势的,那不得可劲儿挑着找娘子呀。
你要我给你当媒婆子啊,只要开了口,不管成不成,都得这个数。”
老板娘说着,手一比。
牡丹笑笑,从盒子里掏出十两银子。
老板娘接过来,凑着窗口里透出来的阳光,仔仔细细敲了成色。
还算满意的放在怀里,斜睨着牡丹,继续道。“若是要那不缺胳膊不瘸腿,不是病鬼不逛窑子的,还得再加这个数。”
老板娘说着,又比了比。
牡丹的笑容有些僵硬,却还是掏了十两银子出来。
老板娘这才有了小模样。
“喏,把你的家世,要求,便写在上面。我自然回去给你物色,若是最终合了庚帖了,你不得再给婆姨我,一份喜礼啊。”
牡丹笑,“那是自然,只可惜,冯婆婆。我并不是为我自己来求你帮忙相看的。
乃是因为我那丫鬟鸳鸯。
她的家世,本是个苦命的人。
却好在与我姐妹相称,也算互相照拂了去。
我也略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但烦请冯婆婆无需替她隐瞒。
她身世虽然单薄,牡丹却也可以送她一份不薄的嫁妆。我只想盼给她寻一个真心体贴她的人儿,鸳鸯性格伶俐,又是重情重义之人。
牡丹一直拿她当妹妹一般看待,也希望婆婆您,能全了牡丹一片诚心。”
冯婆婆用烟袋磕了磕烟灰,摸了摸怀中的银子。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说道。“ 其实,论起做媒,我的确是这里的头一份。
你虽然是罪官之女,好在你如今还有些妆奁。
我若是好好说和,你也不是不可以……”
牡丹摇摇头“我与一位公子早有婚约。”
冯婆婆脱口而出“哎呀,你这姑娘这样死心眼,你如今已落魄到这般境地,还有哪家的富贵公子肯……”
冯婆婆说到一半,却怏怏住了口。继续吧嗒吧嗒的抽着烟。
牡丹眼中划过一丝波动,却很快,又恢复了澄澈的柔和。“既然如此,鸳鸯的事,就烦请冯婆婆了。”
“小姐”
远远的传来鸳鸯的呼喊声,她兴高采烈的从书局出来,急匆匆的跑向女红坊。
老远的,就看见牡丹迎了出来。
鸳鸯高兴的一扯牡丹的衣袖,压低声音到“小姐,老板说,今年里启蒙的孩童特别多。
《笠翁对韵》供不应求。
特地多给了三成的订金呢。”
鸳鸯絮絮叨叨的扯着牡丹,两人越走越远,冯婆婆轻轻摸着怀中的银子沉思着。
她曾是一个青楼女子,也有一位情同姐妹之人,可惜,那个人最终死在了那里。
临死的时候,把她那自己永远无法再花用的私房,为她赎了身。
从那以后,她就开起了这家女红坊。
为那些缺钱的闺阁女子,寻一处糊口的地方。
哪怕能让她们,再离那肮脏的地方远一点呢。
如今,在牡丹和鸳鸯身上,她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那个人。
也是如牡丹一样,柔柔的,却总是在背后,默默的照顾着她。
又是十几天过去了。
这几天牡丹抄写书简的生意格外好,尤其是一个叫做宋青的书生,乃是一家私塾的先生。
需要抄写很多的字帖,最喜小姐的瘦金体。
因此鸳鸯便经常来往,送达。
牡丹能够觉察出来,鸳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有的时候,会在绣女红的时候,偷偷的愣神。
她知道,冯婆婆果然是最好的媒人。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宋青吹吹打打的来女红坊迎娶鸳鸯,牡丹在鸳鸯上轿的时候,往她手里塞了个香囊。
“小姐,我后天,就回来看你。”
鸳鸯在盖头下面,哭哭啼啼的说。
“小姐,李伯一定会带陆公子回来的。一定会的。”
“嗯。”牡丹轻轻的说“我知道。”
敲打声渐渐远去了,牡丹的身影,在夕阳上越拉越长。却轻轻晃动了一下,软软的倒下了。
清风吹过山岗,一匹快马,自山路而来。
一个青巾墨发的公子,自落日的余晖中扬鞭而来。
山上是一座坟墓,而在坟墓的旁边,却有一座新的坟墓。
光洁的墓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刻上字。
可是,他却知道,她在这里。
陆远竹踉跄着跪下,泪水流淌在面颊,他撤下自己的青巾。
轻轻系在墓碑之上,“你为什么不等我。我们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相见。
如果我们相见了,你一定就可以好起来。
牡丹……”
“小姐,小姐……”一个女子凄厉的哭着,从山岗之下踉踉跄跄的爬上来,旁边一个粗布蓝衣的书生,努力搀扶着她往上爬。
她凄苦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山谷“小姐,小姐……”
“潇潇疏雨凉飞絮,几见花流芳。故国宫柳斜阳里,谁家细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