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妻

2019-08-29  本文已影响0人  萌芽论坛
典妻

典妻

作者|柚子

卖老婆是一件很不堪的事情,那时候老婆是男人的最私密的财产或者说是代表尊严的财产,卖儿卖女没什么大不了的,卖老婆差不多就是自认乌龟的行为。

乡下的人卖老婆的人有三种方式,一种是做暗娼,这种是短期租赁,老婆的所有权还在,使用权被租出去了;一种是典给人家接香火,是长期租赁。使用权和所有权都被长期租走,不过到期要归还本家;最后一种,便是使用权和所有权全部卖掉。

我曾祖做的是第三种,最不要脸的一种。可我爷爷说我曾祖始终认为这件事是他干的第一件像好汉的事情。

16岁回到乡下的曾祖,很快做起了小生意。

乡下的气候温暧湿润,土壤富饶,水河丰沛,且每年阳光充足,这些是天然的醇造条件,当地人善酿黄酒,酿酱。

曾祖双亲早丧,十岁就被叔叔送到上海的洋纱厂做学徒,哪知后来不堪工头欺凌,和工友打伤工头,烧了仓库,逃出去便入了江边码头作脚行,后来又入了清帮,陈士英见他年纪小又很老实,收做徒弟。

回乡之后,曾祖便靠着陈士英给的那些钞票盘下了一家作坊,便开始做起了造酱酿酒的买卖。

辗转一年,上海的陈家派人来寻祖父,带来一匣子银元和一个女人。

来人从桌下掏出一个法国造的小牛头皮匣子,上头有两枚雕镂精致的熟铜扣钮。“哒、哒”两声,来人掀开之后,从桌上推给曾祖。

里面并排码着十个红纸柱包,曾祖信手抓起一个,居然抓不起来,他再用力一举,方才举起来。“这,怕是不是银元吧?”

来人竖起大拇指道:“小哥真是好眼力啊,这的确不是银元,”他竖起小手指,用长如葱管的指甲用力一划,“哗啦”一声,大半截金元掉了出来,“全上海顶好成色的葡萄牙金币,二老爷最心疼的宝贝,这一匣子是给你的。二老爷的原话是‘陈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做亏待人的事,不能脏了大老爷的威名。’要你务必收下。”

曾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金子摆在眼前,心中突然想这些金子要是折算成一缸缸酱菜,可是吃十几辈子吃不完。

来人看了他一眼,见他眼里呆光,便站起身来,开了门,小声说道:“柳仙儿,你进来。”

曾祖抬起头来,门口进来一个姑娘,约莫着大概也就是十七岁,着一领高领镶荷叶边玉色湖绉短袄,下系一条苹果绿半西式百褶裙,穿着白色纱袜,一双黑色凉皮鞋刷得闪闪发光。

姑娘走了进来,择了条凳靠近来人的一端坐着。不说话,低着头。

“这……”

“这孩子叫柳仙儿,原是扬州堂子里的小丫头,舅老爷原来买来服待二老爷的,二老爷服丧,用不得。后来想起小哥尚未婚配,二老爷寻思着把这丫头给你带过来。你要不嫌弃就……”来人笑着露出了一口的金牙。

曾祖沉默不语,他抬头看着那个姑娘,细细端详起来,这个女子当真是个标致的美人,柳叶弯眉,两轮桃花春水眼,两颊施了些许胭脂,似是酡红,抬眼中自是一种醉意,朱唇中一点胭脂,细颈粉琢,胸前自是隆起一段风流……

来人的眼神追着曾祖的眼睛,他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回去交差了。

曾祖开口了:“你愿意吗?”

来人笑道:“哪有她愿不愿意的道理?下等人还有挑的理?”

曾祖:“不不不,若是将她视为下等人,不问她愿不愿意,她跟了我和在继续做小人有什么区别;我不把她当下等人,以后的日子,她有的选。”

“有的选”像一道霹雳,震得柳仙儿一阵不自制的战栗。

“愿意。”

“好,那我娶你做老婆。”曾祖干脆地答道。“老哥,那你把这匣金子给带回去吧!”他用力将匣子推过去。

“使不得。”

“既然当她是太太的干女儿,我也要明媒正娶,这边是礼钱。”说罢,看向那边厢的柳仙儿。

柳仙儿从领口的皮肤也如脸上的酡红一般。

曾祖站起来,说道:“咱们走吧!”

“去呢?”

“回家。”

据说到死,曾祖一直认为柳仙儿和他是真心相爱的。可是除了他没人相信,多数人的印象里柳仙儿就是一个不要脸的荡妇,她和乡下的姑娘完全不一样。

她比男人更懂男人,她太了解每个男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词,每一个看似无意的一瞥,这些细如秋毫的细节中暴露出那些男人不自知的弱点。

她太会和男人交流了,她知道如何调整自己的眼神,根据时节更换新衣,如何妆扮出美艳的面容,小到胭脂的深浅,眉色的浓淡,大到走路的步伐长短。她都懂。

如今已经无法考证她是否真的有那些流传着的各种版本的风流往事。但有一个是已经坐实的。那个奸夫不是本地人,是个南京人。姓徐,名字不可考了。

那时曾祖积累一定的家财,他一边扩大自己在绍兴的生意,另一方面他一直依附陈家,是陈家在浙南的经理人,他经常前往上海帮陈家打理一些小生意,还在各地帮陈家习田产。日后陈家成为四大家族之一,有很多生意都是曾祖直接或间接参与的。当然这是后话。

民国七年,中国仍然挣扎在各路军阀的炮火里;整个南方的经济却在畸形地增长中,像一株腐生的植物在行将就木的死尸里,疯狂地吮吸养分,曾祖也是那株植物无数触手须根中细小的一枝。

当曾祖正在上海的时候,那个徐先生和柳仙儿相遇了。

徐先生和自己的商队一起来的,但是他却留在那里。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和柳仙儿有一腿。

接着有一天,人们发现柳仙儿和徐先生不见了,于是乎,就有人马上找人去告诉在上海的曾祖。

曾祖赶紧放下手边的活赶回去,可是当他回来的时候------柳仙儿和徐先生也回来,他们俩在“春来茶舍”等着曾祖。

乡人绝对没有见过奸夫淫妇出逃后居然还有回来的,还点名要见事主,这对狗男女的胆子大得超出了想象。

“春来茶舍”外面早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轮番讲起“柳仙儿偷情”的种种版本。

乡人平静的生活已经被百年难遇的艳事彻底击破了。

所有人都在看曾祖如何收场。

文山已经赶到了。

他一踏入绍兴地界,就已经不下百人与他讲了几百种不一样的偷情故事。

但无论如何那个版本是真的,或者无论那二人到底做了什么,他早就已经做好宰了这对狗男女的打算。

乡里人默认事主杀狗男女是不犯法的,即使官家追究,所有人都会帮事主隐瞒这件事;即使事主不杀狗男女,当地的乡绅会组织人,把狗男女沉塘,这是乡间最没有商量余地的罪责。

他没有带行李,腰里揣着一把二尺长,三指宽的砍刀,这是在码头向脚帮要的,脚帮说这种刀没有血槽,捅一刀死不了,要挨上几十刀才能死透,能教人饱尝痛苦,以最惨的方式死去。

一路上,他一直睡不着觉,睁着眼,一夜一夜地磨刀。他两眼满布血丝,肿胀着像两枚刚剐出来的羊肾。

茶舍外让开了一条道,他始终没有做任何反应,上了二楼,撩出腰间的刀,紧紧攥在手里。

眼前一个年轻的白瘦青年梳着上海的时髦青年的分头,溜光发亮,好像抹了五六斤发油一般,戴着一副眼镜,斯文。用手帕擦着眼镜,他旁边坐着低头的柳仙儿。“先生,你来了。”斯文客气,像是主人待客人一般;曾祖兀一屁股跌坐在条凳上。

万不能想,杀人者被被杀者反制。

曾祖越发摸不着头脑,原来的愤怒和羞辱之外,突生出疑惑和好奇。

徐先生给曾祖身前的茶碗斟上一碗茶,说道:“喝口茶,辛苦了。”这口气和主人家招待来客帮忙的客人一样。

曾祖背后一寒,一想到武大郎正是被奸夫淫妇合谋毒杀,心中又生出杀心,左手一挥,击翻茶碗,泼洒出去的茶水,溅了徐先生一脸。右手攥着的尖刀,横着架在徐先生的右肩上;那对奸夫淫妇,不动声色,徐先生,慢悠悠地除下眼镜,从里袋掏出手帕擦干镜片,再擦了脸上的茶水,又架上眼镜,塞回手帕,浑然不觉得有一把尖刀架在自己的肩上。

徐先生正色道:“你不喝?那也不必这般粗鲁。你不喝!我喝。”他扶起倒扣的茶碗,斟满一碗。“咕咚咕咚”,喉结滚动,一气喝下这碗茶,喝罢,又手帕在嘴角一浮。

“先生你不要着急,我俩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说罢,徐先生看向身旁的柳仙儿,他的左手攥着柳仙儿的手。

曾祖收回了刀,他已知道这二人已经做了赴死的决心。

“为什么回来?”

徐先生答道:“我们,不,她觉得我们逃了对不起你。”

“对不起?你再说一遍?”

“就是对不起你!”

脑子里一片迷糊,他不知道怎么接了。但也只是一刹那。

身体往上一窜,右手往下一剁,刀尖冲着桌面一插“嗦”,骂道:“对不起?你们知道对不起还有干出这等不要脸的勾当!做出来,再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徐先生答道:“我知道,但是这件事就这样了,我俩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我原是那么想的,先带她逃到我江西叔父家,再逃回南京,到时候把她娶了。可是我们刚到江西界,她便说要回来,她说万般不能让你难堪,无论如何给你个交待。我想了一夜,我决定还是和她一起过来。断不能让她一人扛下一切,我虽然不是顶好的男人,但也是知道男人不能让女人还债的道理。所以我和她一起回来。”

“为什么回来?”

“我已经说了呀。”

“没问你。”

两个男人的眼睛都盯着室内唯一一个女人,还没开口说话也没动过的女人,她像工笔画里的仕女,负责展现美丽而已。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情郎。

“因为我对不起你。”

“那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想和他一起。”

“为什么是他?”

“我,不知道,我,我,喜欢他。”终于,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丈夫------那个眼睛里充满着屈辱和愤怒的泪水的男人,“你说过,我有的选。”说罢,她转头望向身边的徐先生,微笑着,幸福着;徐先生也望着她,微笑着,幸福着。

曾祖忽然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多余的东西------他失去了他的位置------至少在这个人的眼里。

他好羡慕,好羡慕徐先生,他真是世界顶幸福,顶值得羡慕的男人------有个女人选了他------哪怕是以死为代价。

曾祖猛地给自己两个响亮的巴掌“啪啪”,泪水在巴掌的重击下,全部被打出去了。

楼下的人早已不耐烦了,他们每听到楼上的动静,无不欢欣鼓舞,他们太期待那些类似于武松斗杀西门庆,血溅狮子楼、宋江怒匀阎婆惜、杨雄石秀分尸潘巧云之类的故事在身边发生,他们的日子里太需要那些血腥的故事来告诉他们------其实你们的日子还是有意思的。这样他们就有足以将来讲给孙子、重孙子、玄孙子的故事,在后代的眼里,他们也下有故事耳朵人物了------尽管不是主人公。

可是当他们看到从楼上完完整整走下来三个人时,他们分外感到沮丧和不满,出于道义,他们把这种沮丧和不满化作道德优势,奚落起曾祖来了------“你怎么不杀他们呀!”“狗男女不死,你的脸呢?”

曾祖喝道:“明天,乱葬岗,他们俩就喂狗了!老子,让他们俩多喘几口气!”

人群一阵喝彩,“真汉子!”“好汉!”

曾祖淡淡说道:“咱们走吧!”

柳仙儿眼前一亮:“去哪儿?”

“回家!”

二人随着他,走走走,走回了柳仙儿和曾祖的家------姑且还能这么说------新砌的四间瓦房。

曾祖坐在门槛,四下夜色合拢起来,把他裹在其中,夜里凉气从地面腾升起来,把一切浸润在黑暗之中。

他感觉不出冷------他的身体已经很冷了,血液在艰难地挪动,勉力催动着生命机器的运行,他脑子满满都是羡慕,他好羡慕徐先生,从来没有被女人这样看过,柳仙儿从来没这样看过他。他像极了一个被夺去糖豆的小孩子,失落,羡慕,他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狗------狗多少还能搭上条母狗生一窝崽子,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孤独,他原以为自己有家,现在他的家已经没有了,连屁股下的门槛也不认他了------屁股坐麻了。

四下寂静,他摸黑从后屋摸到一块磨刀石,拿到门口,端了一盆水;月色下照,黝黑的磨刀石,反而映出幽幽弱弱的光。他掏出尖刀,尖刀明晃晃如一块月牙,“杀,杀,杀”刀刃摩擦磨刀石,激了惊人的诅咒,撼摄人心。

天终于亮了。

徐先生穿得干干净净,头也梳得更溜光发亮,神清气爽,一脸精神,“该是女人帮他打理的吧。”文山心中暗道.

柳仙儿出来了,着一领高领镶荷叶墨守成规 玉色湖绉短袄,下系一条苹果绿半西式百褶裙,穿着白色纱袜,一双黑色凉皮鞋刷得闪闪发光。宛如初见模样。

旧社会,每个地方都有一个乱葬岗,埋得都是无名无姓或者没钱料理后世的人。也是强盗恶匪毁尸灭迹的好去处。

一颗大枣树,肿着眼的曾祖蹲在树下,身后手牵手站着一对男女。

三人一动不动很久了。

久得像一辈子。

这是曾祖的原话。

他站起身来,转身掏出一张纸,递给徐先生,徐先生接过,拆开来一看:“休书”

徐先生终于崩溃了,他的身体在不自觉得战栗,脸色发白,两片嘴唇上下打战。

“这……这……”

“你们走吧,我放你们走。我写了休书,你们就不用对不起我了!”

这两个人终于哭了,至今不知道这种泪水该怎样形容,是动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双宿双栖的幸福,亦或者震惊、还是其他?

曾祖说罢,便走了。

他后来回忆说,听到后面不停的磕头声,他没敢回头看,他说,怕羡慕。

这年秋天11月,在上海,南京大族徐家的二公子摸到了陈家。陈家人说,曾祖在嘉兴收账,给了徐公子地址。

徐先生到了嘉兴还是没有找到我曾祖,有人告诉他,曾祖回乡去了。他随即又前往绍兴。

徐先生已经比那次见面丰腴了许多,曾祖暗道:“女人把他伺候的很好。”

徐生生给他看了一张照片,里面是一位丰腴贵妇怀抱一个婴儿,贵妇模样似是柳仙儿又不似柳仙儿,曾祖叹道:“已是两界为人,自是不同。”

徐先生说道:“男陔,我家里人很喜欢。”

“那就好。”曾祖也不好再问些什么。

徐先生递出一张纸。

曾祖接过来一看,是一张上海花旗银行的支票。

”有点多了。“

“她说务必给你这么多,当年你娶她时下了聘礼的,她说我娶她也要给你这么多。”

曾祖心里一想:“这个人这么听她的话,想来她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吃苦。”欣慰,随即又想:“这个人还真是个比我好的男人,他该有这个福报。”

曾祖把支票折了折,塞进口袋。

徐先生说道:“我完成这件事,就要回家了,她还等我回去呢。”

曾祖答道:“唔。”心想:“有个女人等着回家,是该多好啊!”

徐先生已经走出几步远了。

曾祖追问道:“那个小孩叫什么名字?”

“徐念堂。”

这年冬天,曾祖烧掉了自家的瓦房------他说他无家可归了。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柚子,一个喜欢写作的文学少女,脑海里有许多许多故事。希望通过自己的文字记录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也希望有人能够看到我写的东西。我是一个比较细腻的女孩子,写的东西大多偏向情感类~

故事大概:卖老婆是一件不堪的事情,而这却也是曾祖一辈子最骄傲的事情之一。他给了老婆柳仙儿“选”的机会,尊重她爱护她,甚至当自己被背叛了,他也选择了成全他人。因为得不到,所以羡慕,而这样的羡慕,也满怀着无法释怀的辛酸。

写作初衷:写了很多青春故事,这次打算写有年代感一些的故事。爱情有很多种模样,有坚持的爱情,也有舍得放手。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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