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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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蹲在地上已经快两个小时了。“手术中”那三个明晃晃的红字慢慢地晕染开来,像大动脉被割破后涌出的血泉,又好似血肉模糊令人作呕的车祸现场。天灰蒙蒙的,微弱的阳光已沉下去,一股寒意袭来,犹如冰湖上闪烁的冰刀,冷飕飕的。脚底板也觉得透心凉。
他左手撑地右手搭在膝盖上,努力的想站起来活动一下,酸麻的双腿不停地打着颤,好不容易才勉强站起来。
他缓缓地走到窗前,看着一楼院内旺盛的几株桂花,开的金灿灿的。借了油菜花的三分素雅,偷了桃花的七分妩媚。
“老家院子里也有一棵,小时候父亲经常做桂花糕吃。”李瑞喃喃自语间脸色越发沉重,双眉紧锁。
一周前,李瑞的父亲在干活途中突然倒地不起,口吐白沫,意识不清,幸而在工友的帮助下及时送往医院。但是由于脑部出血,病情严重,当即转入ICU进行治疗,五天以后病情平稳才转入普通病房。不料第二天就高烧不退,脑部感染,病情急转直下变得更加复杂,二次出血直接对脑干造成一定损伤,医生建议尽快手术治疗。
“医生,我父亲到底得了什么病?”
“经过一系列的化验检查及患者病症,基本可以肯定是烟雾病。”
“烟雾病?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能治好吗?”
“目前的医疗技术,暂时无法治愈,但是可以缓解症状延缓病情。患者目前情况比较复杂,建议手术治疗。”
“手术治疗?”
“对,通过血管搭桥术,可以把脑动脉狭窄或者堵塞的地方打通,增加脑血流量。有一定风险可能会致残或者当场死亡。当然,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我们只是把最坏的情况提前告知。”
“多少钱?”
“先准备50万吧。”
李瑞走出谈话室,脚步像灌了铅,打扫卫生的阿姨拎着一桶含氯消毒水从他面前走过,那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直接冲到脑袋里,每一根血管都吼叫起来,眼珠似乎都要迸出来了,胃里一瞬间翻江倒海。
一个帽子上带着草莓发夹的护士推着洁白的床单被罩在做晨间护理。
李瑞强忍着眼里的酸楚默默地走到走廊尽头。若隐若现的桂香飘进了肺里。一股凉意也悄悄地爬上了心头。
“喂,龙哥…手头最近方便吗?我…”
“嘟嘟嘟…”
“喂,大林,能借我点钱吗?最近家里遇到点事。”
“啊…不好意思,没听清。我马上要开个会,有事回头聊哈。”
“喂,阿顺,可以借我点钱吗?最近…”
“咋啦,瑞子,我前几天刚发的工资,给你5000,成不?”
“谢谢啊!”
“那个,倩姐,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能借我点钱吗?家里遇到点事。”
“那个…我很少有流动资金,最近的一笔理财有两万块,后天到期,等我两天到期就取出来给你转过去,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谢谢…谢谢倩姐。”
那个帽子上带着草莓发夹的护士在这个清晨看见这个年轻人近乎孤独的背影,听见了他心底的悲戚。
“医院里很多家属遇到巨大的经济压力的时候,会使用网上一个筹钱的APP。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在群里转发,医院有个捐款群,应该可以帮到你一些。好些家属用那个筹钱都能缓解不少经济压力。”护士推着治疗车站在他后面用一种近乎优美的声音说道。
李瑞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冲护士点头微笑。眼中掠过阵阵感激,半垂着眸子不停地道谢。
“谢谢你啊,我会去了解一下的,有需要的话,到时还要麻烦你。”李瑞看着护士转身离开的背影,陷入了良久地沉思。
“世事难以两全,有些事还没到绝境之地。没必要让善良的人为自己内心的一方私欲买单。”李瑞咬了咬牙暗自忖道。
忽而重新拿起手机,拨通,挂断,再拨通,再挂断。脸上的羞涩和难以启齿逐渐褪去重现的只有对生的渴望。
乌云渐渐散去,天空变得灰蓝,整座城已然披上秋色。对面街道上一排排四季常春的风景树,在秋阳映照下的一抹浓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秋风吹来,毫不顾忌地摇晃。
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飞过低矮的花坛,落在了院墙外攀附的凌霄花上。李瑞内心吹进一丝凉爽,不经冷笑:面子能值几个钱。活着,要活着。
“叮…”微信一震。
“阿瑞,我爸妈觉得把你老家县城房子卖了,在城里付个首付也行,至于彩礼十二万在我这边真的不算多。你和叔叔阿姨再好好商量一下吧。”
李瑞看着女朋友芳芳发来的消息,浑身一紧。
芳芳是李瑞大学同学,大二那年,李瑞一大早就在荷塘边背单词,当清晨的阳光穿过叶缝,疏疏密密地落到那个长发女孩的黄色裙摆上,风扬起她的刘海,圆圆的脸蛋透着粉红,李瑞生平第一次感到两颊发热,嘴里不由自主蹦出一个单词“charming!”。
两人从大学谈至今日,整整五年,前段时间双方父母已经见过面,最近正在讨论谈婚论嫁的事。
李瑞是家里的独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211名牌大学。为此李大叔在村里没少夸自家儿子。李大叔小学毕业就没再念了,一辈子在家种地。有些亲戚外出打工,家里的地就被李大叔承包下来约有六十亩。日子不算红火但也过得细水长流。
因为知道儿子和芳芳打算结婚,李大叔真是心里头开花的紫萝卜那叫一个心里美。但是女方想在城里买房以及十二万的彩礼和酒店办席的条件却也让这个村老头犯了难。
“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满足人家才行,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让他被家里拖累了。”李大叔暗暗下定决心。
八月开始农忙起来,老两口往年收庄稼都会找收割机帮忙收割,但是今年除了水稻用了收割机外,其余十四亩的大豆、五亩地的芝麻、八亩地的玉米都是老两口日夜不停地用镰刀收割。为了节省一些钱,整个农忙时期,老两口都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
这边刚干完农活,一边等着下雨种下一茬庄稼,一边又跟着村上的人跑去工地上干小工。挣点辛苦钱。
没成想,突然倒地不起。
李瑞的心像着了火似的,那似乎是一种令人依恋的悔恨,难以名状的酸楚和一种自嘲的悲哀。一辈子种地的父母供自己上完大学已然不易,而今本该是自己回馈父母的时候,却因为自己的私心压榨着近乎年迈的他们。
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如今是我自己没有能力给芳芳在城里安一个家。父母何辜?
“妈,咱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吧。”
“儿啊……你怎么办?芳芳她还……”
看着母亲哭肿的双眼,李瑞紧紧地抱住母亲呢喃着“没事,没事的”。
李瑞毫不犹豫地走进谈话室。
“这是手术知情同意书,右下角在家属那一栏签字。手术安排在明天早上第一台,注意事项会有护士告诉你。”
当天晚上,李大叔隔壁床位的病友高烧不退,出现严重的脑部感染,继而意识陷入昏迷,出现脑梗,几个家属经过一番研究讨论最终决定放弃手术治疗。李瑞亲眼看着他被白布蒙着拉出去。整个房间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还能听到护士在隔壁护理尸体发出的细碎声。
夜静静地流淌,有一种东西倾泻到心坎上,李瑞努力地眨眨眼,抑制住欲滴未滴眼里的冰凉。
“李大友家属在吗?”手术室走出来一位护士在走廊呼喊。
“在。”李瑞跌跌撞撞跑过去。
“手术很顺利,后面续继续观察……”李瑞脑袋嗡嗡地压根听不见医生后面说了什么,只记得“手术很顺利”。
回到病房,李大叔高烧已退,麻药散去后也按时醒了过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流下泪水,哽咽在喉。
是夜,李瑞坐在一楼的桂花树下,灯光和桂花交织在一起,风吹来,落了一地。肩上,鞋面上,也散落着花瓣。那种素雅的淡,融在风里,随着呼吸慢慢地渗透到每一个细胞里。自身几乎难以察觉。
满天的星辰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比月儿更纤柔的身姿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李瑞想起老家的那株桂花树,树下有一个人,个子不高但却健硕有力。那双大而宽阔的手掌将儿时的自己高高地举过头顶,每一次自己都会大声呼喊“飞喽,飞喽”,那个人也会眯着眼轻声附和“飞喽,飞喽”。
在弥漫着阵阵桂香的秋风里,银铃般的笑声穿过地上层层落叶流泻到金灿灿的麦田里。忽而自己玩累了就耍赖要骑在那个人的肩头。还会调皮地去摘树顶上的桂花,装作不经意间把花戴在那个人的耳朵上。
那个人仿佛似个大姑娘,麦黄色的脸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又羞又喜间嘴里一个劲重复着好看好看的,然后又将我举的好高好高。
夜深了,四周的花香好似浓郁起来。
李瑞抬头望向窗口,整个楼层都安稳地睡着了。
一簇桂花的影子落在了他浅浅的酒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