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梦啊,它能成真。
【一】
三月了,城外的梨花又开了几树,阿音,这雪染江南,你看的见吗。
【二】
酒意有些上头,临安城的房屋仿佛被人拖拽了几下,歪歪斜斜。天色将暗,四周的小贩也都收拾好了货物,归了家去,白日里繁华的临安城渐渐沉熄了下来,林言沿着一条青石小道,踉跄的向着家中走去。
弯弯扭扭的街道尽头,有着一个货郎,背着一个巨大的红木箱子,箱子上缠绕着诸多大小不一的铃铛,货郎朝着林言走来,清脆的铃铛声在寂静的临安城中散开。一下一下撞击着。
“这位小哥,买东西吗,我这什么都有哦。”货郎拍了拍手中的箱子,朝着林言神秘的说道。
林言不禁嗤笑,借着酒意:“起死回生的药有吗。”
货郎翻了翻手中的箱子,转身朝着他说道:“药我虽然没有,但是我可以卖给你一个梦哦。”
“自山城之变以后,各种异术层出不穷,梦境吗,镜花水月而已,当不得真的。”林言摇了摇头,灌了口酒。绕过货郎,往前走去。
“哎哎哎,先别急着走啊。”货郎拦住林言,“我可不比那些江湖骗子,我这梦啊,它能成真。”
林言顿下了脚步,紧紧的盯着货郎手中的箱子,值此静夜,长风都已经入眠,箱子上的铃铛却仿佛依旧被吹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也罢,就当是梦,能够见一见阿音,也足矣了。”林言把目光从货郎的箱子上收回,对他说道:“你这梦,如何卖法。”
货郎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了一个香囊。”此物名为梦引,你睡觉时将它放在枕边即可,至于价格嘛,用你手中的那壶酒来换就好。”
货郎接过林言手中的酒,便错身向着前方的黑暗中走去。
“果然是好酒”,饮下一口,货郎又转身看了林言一眼,“若是哪天察觉这香味尽了,切记不要再枕之入眠。”
林言望向手中的香囊,货郎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细微察觉的铃铛声也隐入了黑暗。拍了拍隐隐作痛的脑袋,一步一晃的朝着家中走去。
【三】
“阿音何必如此心急,等我此次走镖回来,再同你一同前去可好,岭南那里恶山恶水的,两人一起,也好有个照料。”林言笑着对前方的女孩说道。
“早些日子都是陪着父亲和师兄一起走镖,时日长了多少也了解一些,这次虽然是我一人独自走镖,但也算是轻车熟路,师兄不必再担心了。“
“当真不用我陪同?”
“不用了师兄,你何时变得同我父亲一般啰嗦。”阿音笑着将林言推出门外,“师兄早些启程吧,在晚就误了时辰了。”
林言翻身上马,朝着阿音说道:“那你自己一人小心点,等你回来了,我带你去城外喝酒,看花。”
阿音挥了挥手,“师兄也一路小心。”
林言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尘烟散起。马儿还未多跑几步,前方的路面刹那间出现一道如同深渊一样的裂缝。骇人的黑暗无限的延展着,密密麻麻的朝着四周弥漫。来不及勒马,整个车队瞬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深渊所吞噬。
猛然睁开双眼,林言从沉睡中醒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窗外还是一片黑暗,不知已经到了几时,抹了抹额头上汗,这是第几次做相同的梦了,林言自语道。腰间的香囊里若有若无的传出一道引人入睡的味道,他有些自嘲的笑笑。“阿音啊阿音,如果那术士说的是真的,该有多好。”倦意开始袭来,林言把香囊放到枕边,沉沉的睡了过去。
【四】
“师兄,师兄,都三月了,听说城外的梨花开了遍地,你带我去看花好不好。”
林言有些吃惊,眼前这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怎么有着与阿音小时候如此相似的声音。他连忙起身,师傅从院外走了进来,“你们俩个,不好好练功,一天到晚就知道瞎玩,还不去把今天的功课做了,否则晚上不准吃饭。”
“师……“
林言刚要开口,却被小女孩拉住了胳膊,朝着院内跑去,在沿着池水跑过去的那段路上,他匆匆瞥了一眼湖面,水中的自己竟也是孩童一般大小。
难道那术士说的话是真的,我真的回到了过去?
幼时的阿音将林言拉到练功房里,这个他曾经度过十几年的地方,小阿音从墙上取下两把木剑,递与一柄。
“师兄,今日份的练剑,你可得让着我一点。“
林言接过长剑,平复下心情,笑着说道:“阿音不是想去看城外的梨花吗,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真的吗师兄,”阿音跑过来拉住林言的胳膊,两个眼睛笑的如同月牙一般,“可是师兄平日里那么听父亲的话,今日怎敢如此,万一父亲怪罪下来了怎么办。”
林言摸了摸阿音的脑袋,“阿音想看我们就去看,况且师傅平日里也就嘴上严格一些,不会舍得罚我们的,若是真有什么,就由师兄一人担着,阿音负责看花就好了。”
“耶,师兄万岁”阿音蹦蹦跳跳的跑出练功房,趁着师傅不注意,偷偷从后院的耳门里溜了出去。
城外的天空格外的蓝,时不时有一阵长风吹过,道路上一排排的梨花的香气,随着几片掉落的花瓣,慢慢的飘向远方。林言用平日省下来的钱给阿音买了几串糖葫芦, 阿音吃的满嘴通红,指着身旁的梨花说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在院子里载满梨花,到时候遍地像雪一样的白,多好看呀。”
林言望向眼前掉落的梨花,像是一场积酿许久大雪,纷纷扬扬的擦拭着这个世界,起身捡起一片花瓣,林言把它放到阿音的手中,呢喃道:“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五】
林言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沉寂的临安城开始复苏,变得热闹起来,街道上络绎不绝的叫卖声透过窗户,悠悠扬扬。
林言用清水洗净了脸,昨日醉酒的后果导致如今额头还隐隐作痛。稍作整理,他取了家中最后的一点盘缠,向着客栈走去,依旧如往常一般,林言寻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几份平日里的吃食,只是今日,没有再点酒。
饭菜未曾上来之前,林言从腰中取出昨夜的那个香囊,自从阿音死后的每一个夜里,他始终重复的做着同样的一个梦,如果那一天他没有走,而是陪着阿音一起,也许阿音也就不会出事。
说来也是奇怪,这香囊竟有引人入眠的功效,昨夜不仅没有循环那个恶梦,反倒是梦见了与阿音小时候的样子。林言把玩着香囊,有些流连昨夜的那个梦,恍惚间,仿佛在香囊上遇见了阿音的身影。
囫囵吃下一些熟食之后,筋骨舒展了许多,额间的痛楚也消了大半。从窗边往下看去,临安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大家都有着不同的生活,各式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虽然喧嚣,却仿佛一个静止的画面,随着日出,在这个小小的临安城里缓缓的铺展开。
将最后一口茶水饮尽,客栈里竟想起了熟悉的铃铛声,林言抬头向着发出声音的角落里看去,一道身影匆匆穿过门沿,走了出去,隐约间见到了一角漆红的箱子。他赶忙起身追了出去,街道上一如往常,那个仿佛凭空出现的身影又这样凭空消失了,林言依靠在客栈外的木墙上,想起昨晚那货郎说的梦能成真的话语,不禁有些火热,随即又 自嘲起来,“能让我梦见阿音就已经很好了,至于梦能成真之类的,怕只是那术士搞出来的噱头罢了。”
林言摇了摇头,笑自己太过贪心,此时旭日高升,临安城也迎来了它最为热闹的时候,林言拖着身子来到一家米店,往往没了银子的时候,他都会来到这家米店,出些力气,来赚取饭钱。只是今日着实有些不走心,店家见林言失神了几次,便早早将今日的工钱结与,遣他回去。
林言一人返回那破败的小院,手中紧紧的抓着香囊,枯坐的大半日,天色渐西沉了下去,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个互不相识的术士手中,渴望能够再次见到阿音,哪怕是在梦中。
暗夜已至,林言将香囊放与枕边,闭目睡了过去。
【六】
“师兄师兄,天都好黑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父亲真的会骂我们了。“
林言把阿音头上的梨花摘去,用袖口擦了擦她吃的通红的嘴唇。
“走,回镖局。”
从城外回去时,师傅早已知道林言和阿音偷跑了出去,端坐在院中等着他们,师傅要罚林言与阿音两人,林言执意说是自己拉着阿音出去,师傅说他偏袒,更是要罚。
林言跪在院子里整整一夜,夜间时候,阿音偷拿了一些饭菜给他,林言不肯吃,他说犯了错误理应要罚,阿音有些抽泣,她说要陪着林言一起跪,林言摸了摸阿音的头发,不禁笑道:“本就是师兄的错,是师兄要带你出去的,阿音有何须自责呢。”
【七】
这一次的梦境十分短暂,醒来时天边却已经泛起了熹光。林言知晓这只香囊不仅能让自己做出想要的梦,还能按照时间的顺序去经历,如同再一次的活过,难道,这便是那术士说的可以成真的梦?
林言紧紧的望着香囊,奇怪的是,白天它并不会散发出那道若有若无的气息,如普通香囊一般无二,甚至不如,因为它根本没有任何的味道。只是到了夜间,仿佛有着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去赴一场约定。
此后的日子里,林言时常在梦中与阿音相见,重历十多年前的一幕一幕,有时候真想永远倒在这梦中,不复醒来。
林言陪同着阿音长大,她还是同以前一样,虽爱捉弄一下别人,心地却是十分的善良,林言常说阿音不适合干我们镖师这一行,不敢杀人,又如何走得了镖呢。阿音反驳他,谁说走镖就一定要杀人了。林言适宜的岔开话题,阿音就像一个未经人事的孩子,这么多年了,心性还是如此。
【八】
林言在如此这般昼夜颠倒的生活中,过了三个月,神情恍惚间,他越发的觉得阿音就在这香囊之中。摇晃掉心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今日,林言并没未去往常的那间客栈,如果没有计算错误的话,今夜要做的梦,是阿音死去的那一天。
五年前,那是阿音第一次一个人走镖,为隔城的绸缎庄护送几车绸缎,本是一件寻常的生意,再加上当时镖局接了一单重要的生意,师傅派林言全程跟护着,林言想着回来之后再与阿音一起去护送绸缎。
阿音却是不肯,她说她已经长大了,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林言想着这单生意确实平常,就没有坚持。
林言从外城回来的时候,师傅告诉他阿音的镖被劫了,那原本普通的绸缎里,藏匿了几万两银票,镖局都未曾得到的消息,那伙贼人却不知从何得到的,他们抢走了银票,并且杀光了所有的人。
师傅说是他害了阿音,他说林言说的对,阿音不该做镖师的,师傅把阿音埋在了后山,这么多年过去,林言从未去看过阿音一次。
从那之后,林言退出了镖局,整日浑浑度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一晃便是五年。
今夜又要重新经历那个让他后悔了五年的那一天。
“梦外我没有守护好你,阿音,梦里我不会再让你受半点伤害了。”
林言早早将香囊放在枕边,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九】
“阿音等我,我跟你一同前去。”林言在阿音的马车后方招了招手说道。
“师兄? 父亲不是不是让你去押运另一趟镖吗,怎么有空陪我。”阿音笑着说道。
“那些怎低得阿音重要,况且镖局里能人众多,少我一人没事,我思考再三,想着放心不下阿音,还是一同前去的好。”
“师兄,我都这么大了,你却总是把我当做孩子一样看待。”阿音有些嗔怪,笑着说道。
林言并不言语,该启程了,马车也转动了起来,卷起一番尘土。
车队到达岭南的时候,林言告诉阿音小心着四周,翻身下了马,将长剑紧紧握在手中。
不一会儿,风沙四起,一阵凄厉的哀嚎在风中响起,一道道隐藏了的身影从山间冲了下来。
忽的,一道身影袭来,林言拔尖刺了过去,不可思议的是,长剑像是水中的涟漪一样,在敌人的身前晃动了一下,便兀自的散开,他惊愕万分,却发现牵着阿音的那只手,正如同风沙一般,慢慢的消散着,一股悲伤从心底涌出,难道在梦中,我依旧救不了阿音吗,
林言不甘心,半截手掌努力伸出,拍在敌人的身体上,“砰”的一声,他的整个身体如烟雾一样炸开。
【十】
猛然中惊醒,林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
“阿音,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林言一把抓过香囊,里面的味道似乎尽了,他并不多想。将香囊狠狠地压在枕下,重新睡了过去。
【尾声】
一道细微的铃铛声响起,那日售卖梦境的货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林言的房间,望着仍旧在昏睡中的林言,货郎伸出手,轻轻的从枕边取回了香囊。
香囊的表面匆匆闪过一道声影,似在挣扎着。
“说过香味尽了便不要入眠,这么些年,没有一个相信的。”货郎像是对着香囊自语,“罢了,看在你的份上,便再助他一次吧。”
货郎打开香囊,取出一点粉末,洒在了林言的身上,林言狰狞的面部渐渐有了缓和,眉宇之间,竟有了些笑意。
货郎将香囊放入箱中,喃喃自语道:“快了,在过上几年,我就带你出来。”
箱子上的铃铛兀自响了一声,似在回应着什么。
货郎笑了一下,背起箱子,转身走了出去。
我这梦啊,它能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