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与《呼啸山庄》
电影《假结婚》里,桑德拉布洛克扮演的,经过重重磨合,终于渐渐袒露心扉的女人对着瑞安雷诺兹扮演的男人说,她每年的圣诞节都会把《呼啸山庄》重读一遍,并且会得落泪。
感动过无数人的小说《追风筝的人》里面,二十一岁,情窦初开的阿米尔,第一次诚惶诚恐,心思忐忑地独自站在心心念念的女人索拉雅面前的时候,她正在入迷地看着一本书,那本书就是《呼啸山庄》。
任何被观众或者读者捕捉到的细节,都一定不是无意为之的,肯定有其之所以存在的价值和理据。
电影当中,桑德拉布洛克扮演的「职场女魔头」做事雷厉风行,独当一面,但是经历过一次失恋就始终独自一人,一年多的时间没有性生活,在别人眼里,她无异于张牙舞爪的阴森女妖怪,内分泌失调的都市女白领。
小说里的索拉雅,因为一次「不光彩」的恋爱而被众多的媒人视若敝屦,已经成年的她却始终孤身一人,饱受冷落和非议,俨然就是霍桑小说里背负象征着「不贞」意味的红色「A」字的海丝黛白兰。
透过这两位女性形象,透过这两次《呼啸山庄》的露面,我们已然能够领略到三三两两,弥漫在几百年前的英国女作家艾米丽勃朗特这部小说里面的寂寞忧郁气息。
《呼啸山庄》这本爱情小说,在英国文学史上虽然称不上「鹤立鸡群」,但是定然当得起一个「非同凡响」。
它没有作家受人青睐的姐姐夏洛蒂勃朗特的成名作《简爱》里荡漾和渲染的女性自强自立,追求自己平等自由的爱情的积极向上的温暖光芒,也没有饱受赞誉,深得人心的维多利亚时期经典女作家简奥斯汀的小说里,优雅得体,芬芳四溢的理想爱情的幸福华彩。
它有的,只是一个从小不受待见,被领养者家庭的孩子欺辱的吉卜赛流浪儿,成年之后因为贫穷,下贱的出身而被心上人拒之门外,爱情受挫,于是远走他乡,等到有钱有势的时候,回来复仇,并最终害死恋人的「基督山伯爵」式的抑郁故事。
如果奥斯汀小说里洋溢着的是令人欢欣鼓舞的气氛,觉得美满的爱情和婚姻是经过努力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么艾米丽勃朗特的小说则深沉抑郁地叫人看到爱情的堕落残忍的一面。
如果简奥斯汀是保持着优雅得体的风度,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拿捏得当,不愿过分夸张暴露的英国淑女,那么艾米丽勃朗特就是一个喜欢坐在光线幽暗的角落里默默打量着众人,揣测着众人,并且在心里怀疑和批判着众人,不苟言笑,神情冷淡,性情孤僻的荒原孤女。
奥斯汀为爱情披上的面具,艾米丽勃朗特乖张蛮横地扯下来,虽然在小说的结尾,她终于奉献出自己的期望,释放了简奥斯汀式「性情相投」的恋爱的曙光,但是因为前半段的恩怨故事,太过呼啸滞重,遮天蔽日,所以最后的这一点光芒,既显得珍贵,也难免浅薄。
虽然,美满天成的爱情故事,从来都是那个人心中最难以割舍的归宿。
大学毕业论文,我选择了以《呼啸山庄》作为研究对象,立意点在于揭开笼罩在这部别具一格,在当时的英国饱受争议的小说里的「爱情密码」。
听起来像是一个信口雌黄的笑话,更像是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后生的自不量力,但是我还是凭着一腔孤勇去咀嚼和消受。
于我而言,凯瑟琳和希刺克里夫的爱情,是令人神魂颠倒的灵魂之爱,知己之爱,但是因为世俗的需要,终于被打入冷宫,因为凯瑟琳自始至终不是一个完美的精神伴侣,她有她无法磨灭的人性缺陷,即对虚荣和财富的迷恋,所以她毅然决然选择了富裕的林顿。
刻骨的灵魂之爱在现实面前,落入沼泽,回天乏术,然而物质也满足不了凯瑟琳的寂寞,希刺克里夫归来,她才明白自己痴情依旧,并为之嫉妒心伤,郁郁而终。
她的摇摆不定,在灵魂与现实面前辗转反侧的爱情态度终于要了她的命,她算得上是自食其果。
第二代集体仿佛深受诅咒的迫害,没有一个人获得了长久的,或者说真挚的幸福。
而到了第三代的时候,呼啸山庄里的后人终于领略到了暴风雪后的阳光明媚,经过了性情的磨合,以及家世的变故,两个旗鼓相当的人,沐浴在平等而幸福的爱情波澜之中,打破了汹涌几十年的悲痛诅咒。
贯穿于这一段段爱情故事里的核心密钥,是年迈的女管家说的那四个字,爱与尊重。
得之则生,弗得则死,所以有些人获得了幸福,而有些人,刻骨寂寞。
更像是一篇评论文章,或者说文学随笔,而不是毕业论文,所以我心底始终怀着忐忑。
有些人觉得,爱情是太过老生常谈的命题,有些人认为,爱情太过轻飘飘,没有技术含量,很难写出新意,体现研究者的独到眼光,还有些人认为,一个没有太多恋爱阅历的人,怎么能够体会得出来,氤氲在这部带有哥特色彩的苦恋小说里的堕落深沉的欲望和情怀。
我也经历过短暂的思想斗争,但是最终力排众议,仍然一意孤行地开始了与艾米莉勃朗特的长途跋涉的交心之旅。
他们问我为什么会对这部充满暴力和绝望的小说情有独钟,我想是因为它的「特立独行」唤醒了我心灵里的某种共鸣。
这种「特立独行」不仅仅表现在文本本身,还表现在创作这部小说的女作家本人身上。
从最开始的时候,透过作品去感性地窥探这位女作家的灵魂,到后来阅读了勃朗特姐妹传记,以及名人名家对她们作品的研究成果,我愈来愈清晰地感应到,艾米丽勃朗特,就仿佛是飘荡在寒冷山庄里一个苍白冷淡的鬼魂。
她自然不是凯瑟琳,更不是希刺克里夫,但是这两个人身上,又或多或少地浸润着她的灵魂色泽。
一个是一生都不曾获得刻骨铭心的灵魂之爱的可怜女人,一个是不为世人所容纳,不为伪善的时代所包庇的绝望男人——而他们之间溢于言表的相似性,就在于一点苍茫尘世里的「落落寡合,格格不入」的性情。
这种性情,也是「扣响」艾米丽勃朗特内心门扉的金手指,我常常执迷地想象,她就是那个样貌普通,心事深沉,多愁善感,喜欢一个人在荒原上游荡的女子,没有人真正地懂得她,就连她的亲姐妹,或者是父亲,都对她提防误解,更别提是一个「端庄典雅,涂脂抹粉」的时代了。
她的这一点格格不入,让我无限着迷。
一个一生未婚,感情生涯朦胧淡薄的女作家,创作出来的唯一一本小说,在世的时候饱受冷落,却在死后获得了层出不穷的关注。
这种唯一,令人心旌摇荡,这种寂寞,让人惺惺相惜。
当然,坦诚而言,这也是一种捷径——如果没有读过大部分作品,而「正襟危坐」地研究莎士比亚,哈代或者雨果等著作等身的作家,那无异于一种招摇撞骗。
而在当时,我显然没有这样丰厚的时间。所以与只有一部作品,但是却在几十年后「一鸣惊人」的艾米丽勃朗特的邂逅,是一场天时地利人和的缘分。
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读勃朗特姐妹的传记,还有与之相关的文本,比如弗吉尼亚乌尔夫和柏拉图的书,真正从完成到定稿,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
令人意外的是,后来我的论文在一整间答辩室里脱颖而出,成为推优的幸运儿,我始终都觉得难以置信,后来我反思回想,其实论文本身是平庸的,也许只是因为我为这篇论文付出的心血,还有端正的态度,得到了一众导师的肯定。
直到如今,虽然我将这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异类」小说读了两遍,反反复复地翻动了不知多少遍,甚至还为它写了几篇文章,但是真正落实到理解得透彻,阐释得深刻的地步,依然是望尘莫及。
它在我心目中,仍然笼罩着神秘的面纱,小说里深不可测的人性斗争,缠绵悱恻的爱情纠葛,仍然仿佛只是屏风后面的寂寞美人,我想,这也许就是经典的永恒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