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罗素道德哲学》
初读罗素还是在读本科的时候,倒像是一场在图书馆里不期而遇的邂逅,只是邂逅的不是爱情,而是哲学。
彼时的我尚处于一种自我怀疑之中,而如今这样的心境依旧没有摆脱,只不过较之从前,已然要平和了许多了。只是世事难料,往后的事情发展,自身与社会,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许多心态,连带着人生观的转变,都是再以往的的日子里都始料不及的。从带着充满着偏见的自以为是似的理性,以及那些悲观的自私的想法,行至如今的境地,不可不令人感慨。也非说如今的心境却是有好到哪里去,生活依旧如从前那般,千丝万缕,理不清个头绪,许多想做的事,有的还在路上,有的业已经迷失,许多目标自始至终也没有完成,而对于来日,也依旧充满着迷茫,依旧会感伤,也会焦虑,彻夜难眠……然话虽如此,在面对这些或必要忧虑的事,亦或杞人忧天的事的时候,却比起从前,要从容了许多。
与以往不同,当我再次踏上那辆北上的火车的时候,便注定了,这趟旅程,是一个人的北方。阔别了两年之久,当我再一次和罗素不期而遇,依旧是在图书馆,可当初的那个颇像一个理想主义的人,如今却依然逐渐阔别了理想主义的队列,上一次谈论的是理性,而这一次,谈论的是幸福。也许说是谈论实在有不妥,更多的倒像是聆听,可不同于以往,如今再读罗素的文字,在聆听之余,尚且有了一点批判的能力。人们尝说,大学乃是一个人人生观塑造的关键时期,此话诚然,尤其是当我同那大学的生活逐渐远离的时候,当那所谓的天命就如此突然显露一角在我的面前,哪怕那并不算如意甚至于在我看来有些失败的大学生活,也确然给了我许多思考和面对的力量根源。那些迷茫和自我调解,从自我怀疑到同自我的初步妥协,我似乎在一种负面的悲观情绪之中,逐渐接受了那些社会和世界所向我展现的真实和不公。
然而,从这样的情绪之中所建立起来的自我满足,终究是脆弱的,那种向内索求的答案,在面对这个世界和社会,亦或者仅仅在面对生活已经生活中的那些渺小个体的时候,同样经不起考验,一个悲观厌世者和自我的妥协,最终也会因自我的矛盾而逐渐消解。诚然这其中有属于社会和社会环境的错误和义务,但作为个人,对于那些无法改变之物,可知却不可执着。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样的讨论是没有意义的,社会的变革绝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有它所发展的必要阶段,当这样的一种意识在少数的个人心中生起的时候,一种悲剧和希望便如此诞生了。我们追求个性和自由,追求幸福,但这一切无不处于一种巨大的矛盾之中,他会产生很多的负面情绪,如罗素所说的厌烦、妒忌、犯罪感、恐惧等等,这些情绪在个人乃至于所有公民的幸福的实现上,在或多或少的程度上是背道而驰的,它们是我们需要克服之物,却不是绝对抛弃之物。
“现代化是一场文化改革,是一种强劲而又持续的内在冲动,旨在根除存在于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习俗和语言以及信仰和公众行为中的差异。”(鲍曼)这话在我看来大体上是没错的,这是一种显著的趋势,稍微用理性加以思索和审视,便能在现代社会中找出某种支撑的证据。但这样的一句话本身并不带有褒贬的意味,现代化是一种趋势,但一种趋势的真实好坏似乎并不应该由个人的意见来决定,我们大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如何去寻求真实的内涵,我们又是否能够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呢。而今的我尚且背负着某种悲观的情绪,可这也远不如从前那般强烈了,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也逐渐能接受罗素所说的:“幸福的秘诀在于:使你的兴趣尽可能的广泛,使你对你所感兴趣的人和物做出的反应尽量地倾于友善,而不是敌视。”、“一个幸福的人,以客观的态度安身立命,他具有坦荡宽宏的情爱和丰富广泛的兴趣,凭借着这些情爱和兴趣,又凭借着它们使他成为许多别人的兴趣和情爱的对象,他获得了幸福。”简而言之,在我的理解当中,幸福就是在真正理性的指导下的向外的探求。当然在罗素眼中,幸福大可分为两类,肉体上的和精神上的。当然这两种理解都只是一种趋势,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揭示出什么真正有内涵的东西。所不同的是罗素所关怀的是全体社会公民的幸福,而我所关怀的,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同他的是一样的,但我所关心的更多是个体的幸福,亦或者说是我个人的幸福,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私的,也许我们都是自私的,也都应当是自私的。
但是,纯粹的自私是与幸福背道而驰的,这不仅是罗素的观点,同样是我们中国哲学的内涵里所要抵制的。张载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此话诚然。然而在中国哲学的视野里,内外是有分的,但分别却不似罗素此处所言的这般泾渭分明。我们所追求的是“合外内之道”,是“万物与我为一”,所以从这一点上,我所理解的幸福和罗素此处所言的幸福是有区别的。中国哲学之中理想人格的塑造,同样是需要向外探寻的,孔子所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不外如是。然而,“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我们所追求的肉体上的幸福,在严格的理解上是不算幸福的,我们的终极关怀和价值追求,说到底仍是那个“道”,而技艺亦或者说是身体上的、情感上的幸福,只是我们进乎道上的一个环节,但这并非是可以抛弃的环节,那大抵是庄子的看法,而在孔子看来,我们最终是要做到“游于艺”,但此时的艺已然并非是单纯的技艺,而是带着某种哲学厚度的艺,亦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包含着肉体和精神的幸福,而其中显然是以后者作为核心和引导的。
罗素饱含着对全人类的同情和关怀,包容着各种程度上、各种类型的无害的快乐享受和幸福体验,这令人所敬仰。但对于我而言,生命所应当追求之物,亦或者说幸福的实现,应该建立在某些更加厚重的存在的基础之上,而只有这种建立在更加厚重基础之上的生命体验,才是更加持久而有意义的。
但这也同样带来了一个问题,就是这样一个基础的建立,必然是建立在一定程度的苦痛之上的。这本身无可厚非,毕竟向上的路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向上是一个攀登的过程,这样的对于幸福的追求必然伴随着某种客观的苦痛,我们大可以说,我们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道路亦或者并没有采取正确的态度和方法,这样的说法在某种程度上是没错的,我们总是习惯于为自己找开脱的借口和理由,其中有些是有意识的,有些是下意识的,且事实上我们之中的大部分人由于或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已然如此生活的许多年,甚至于直到死去,依旧在逃避这种我们一向自认为并不重要的事情。事实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并没有办法说服这样的一个满足于经验的人来接受他们所承认的,更加高级,或者说更具有厚度的幸福,哲学和经验不是完全分隔的两个世界,但在某些意义上讲,这二者之间有着巨大鸿沟。罗素因此肯定了那样的幸福,即简单而言肉体的幸福,亦或者说终将归结于肉体上的幸福的幸福,也许,罗素这样的肯定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更加理智的,而与此相对应的,在中国人的哲学观念之中,一个理想的人格是与这样的低级享乐是截然不同甚至于完全相反的,当然这样的论断实在有些过于绝对,但不可否认的是两种追求之间是有着巨大差异的。而对于那些人而言,他们情愿逃避真实的问题而与自己妥协,亦或者说,在两种苦痛之中,选择了一种而避免了另一种。但实际上,这样的逃避是自欺的,而结果是一再地妥协,以至于我们生命之终。
客观的来看,苦痛是不可避免的,其中一种极为显著的便是罗素所谓的厌烦情绪。但这样的苦痛同样是是必要的,正如厌烦对于我们在任何现实意义上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来说是必要的一样。罗素对于厌烦的阐述,是我们所时常忽略的。罗素将厌烦分为了两种,产出型的和愚滞的,前者由于缺乏毒品所引起,后者由于缺少活动而造成。我们大可不必同意罗素的看法和分类,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大多所必须面对和难以处理的是第二种,因为它似乎有一个近义词即孤独,亦或者是由于独处、简单重复以及类似活动中所产出一种负面情绪。其一种直接的体验就是寂寞的生活,而我们中某些人,或者说至少是我并没有忍受寂寞生活的能力,尽管我回想我过往的生活,轻易便能发现一种游离在群体边缘的长久体验,以至于如今也不长于社交,但我依旧不具有这样的能力,原因只需稍微留意便能察觉,哪怕是并不主动去接受,可社会不经意间向我输入的东西以及和周围环境的快速改变的速度,远快于我能正常接收它们的速度,以至于我尚未培养一个更加真实的理性,便已经在这样的改变中迷失了自我。“我并不是说寂寞生活本身有什么长处,我只是说,某些美好的事物只有在伴以一定程度的单调时才有可能获得。”罗素此言,也许我们很容易同意,但要时时谨记并获得那种忍受厌烦情绪的能力,却是不易得的。而事实上,也许有这样一个群体,他们能够忍受长期的独处,能够接受长期的边缘化,但问题在于,我们讨论的根本问题是幸福的问题,而幸福的获得,单纯地封闭自我亦或者说太过自我是做不到,这一点在我不长的生活实践经历之中已然深有体会。因此,它必须要达到某种平衡,或许就是罗素所谓厌烦和兴奋之间的平衡,二者都是获得幸福的必要因素。
而这样的能力,这种同我们内心的享乐倾向是相背的,但和幸福的实现是同向的。然而,只有出于主动的单调生活的体验才能培养出带有获得幸福或者说长久幸福的可能的因素,幸福应当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散发,去认识、接纳和改变世界——也许说环境更为贴切一些。窃然自省,这样的能力也是我所远未能及的,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困境,而为此我已然走了许多的错路,失去了许多东西。私以为,走出困境的方式无非是阅读、思考与实践,可是直到近来方才渐悟,这非是三条路,而是一条路,而单是这一条路,亦有诸多的抉择。单纯的谈论这三点,无疑是将其束之高阁,使幸福成为一种似乎只有在哲学世界才能得以实现的被人戏称为过于“深玄”的东西。哲学与现实的形式上的分离,是现代社会由来已久的悲哀,我无意为此多加赘述。而令我感到难堪的是,在当今的环境之下,想要追逐那种理想的幸福似乎比以往更加艰难,于我们而言,这是一种不幸,也是一种幸运。
我们总会时常设想一种理想的生活,但这样设想的前提似乎是,社会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设想的现实基础。我们视当下的生活和遭遇为必要摆脱的困境,但一如古人或许无法设想出计算机这样的事物一样,我们所能设想到的理想生活,在个人的层面,必然是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于现世所能够达到的结果。尽管我们尽可以设想一种超越现实的神仙般的能力和生活——事实上我也时常这样幻想,但理性地审视,这样的生活的价值的实现同样是必然包含着对于现世所能见生活的超越,亦或者简单来说,虚荣心的实现,必然要在同现实的对比之中,才能发挥出我们所期待的价值。这是人的局限性,亦或者说是我的局限性,我尽可能的使用谨慎的表达,因为我所审视和反省的是我自己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否真的具有普遍性,则是我所不能知的,也许我是知道的,因为这样的自知同样是某种意义上的自负,也是未曾将幸福的实现必然建立在同外界的联系之上的无知,但与此相对的,总是普遍地使用我们之类的字眼,又似乎是在某种程度上为自我的一种开脱。总之,现实是我所必要正视的东西,而这却是我以往竭力逃避的东西。我并不以为从前的想法的完全的错误的,在某种认知中所能做出的最善的抉择,不应该成为自我谴责的理由,但却值得自我反省,就像我们一点一点将我们婴幼儿以至于青少年间所不自觉地接收的那些不明智的教育中的伦理知识重新审查一般,这也是我们探寻幸福路上所要克服之物,却不应成为自我否定的根源,尽管我们时常因为那些回不去的过往而陷入不能自已的悲伤之中。
书中所论,除幸福之外,编者还收录了罗素对于其他诸多问题的讨论,如:信仰、社会改造、道德、自由、权力等,今且论幸福,至于别余,不能一一阐述,犹有小憾。然读思之外,有山月清风,有人来人往,这般遗憾,似乎便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季羡林先生所谓:“生活明朗,万物可爱”,不外如是。
2023.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