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鱼丽之宴》片段
2021-12-04 本文已影响0人
白夜书摘
1.「塞尚:“如果我确知我的画将破坏,我将不再画画。”
勃拉克:“如果我确知我的画将被烧掉,我将拼命地画。”
我们向坐在沙滩椅上的东方画家发问:“您呢?木心先生。”
“我?”画家答道:“我的画已经全部毁灭,也预知今后画出来的东西很难幸存。画之前、画之中、画之后,三重快乐是分内的。塞尚他们所烦恼的是要取得第四重母爱的快乐。延种本能在精神上竟也这样亢强,「以致使那些才智过人的艺术家偏执到如此焦躁的地步。为了免于这第四重快乐,我曾一度成为文化形态学的赞赏者。”」
2.「“先生是指《西方之衰落》中的论证观点?”
“这类论点不自觉的引证者从来就很多,斯宾格勒整理了一番,可惜只注意巴比伦等九种文化的有机性。其实整部可知的人类文化史,才是意识形态的大戏。伊刚·福利德尔一辈想完成这个光怪陆离的体系,东拉西扯,强人就范,我感到乏味了,退而画画,但求分内的三重快乐循环不息。”
“第四重是精神延种的母爱的快乐。有第五种吗?”
“因画而生活安逸的快乐。”
“第六重?”
「“因画而受人称道的快乐。”
“第七重?”
“没有。”画家吸纸烟,“塞尚的母爱是为了要把他的苹果放入罗佛尔大冰箱。”
“塞尚不要第五重吗?”
“也许吧!他不是大声嚷嚷法郎有难闻的气味吗。”
“那么勃拉克呢?”
“乔治·勃拉克先生的住处离此不远,请去访问了他之后,再回来继续谈吧。”
机巧的遁词!我们应和着笑。饮茶,嚼糖。」
3.「“我是画着玩,我作画的态度近乎初民在岩洞中刻画牛形的态度,那时已经有展览会这样一回事了,在美术史插图中所熟见的太古壁画,当时一定也很轰动,初民们挤进洞来,指指点点,煞是热闹,那个身披兽皮或树叶的大画家,在画前,画中,画后,还没有意识到贝壳换陶罐之类的买卖——我这个初民却在岩洞中午睡,洞外市声鼎沸,全世界大大小小的画家都在兴奋贸易,熙熙攘攘,把我吵醒了,我像猫一样弓背伸懒腰,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辨出毕加索的嗓音:‘猫吃掉鸟,毕加索吃掉猫,画吃掉毕加索……它又一点一点地吃掉达·芬奇,黑人雕塑吃掉黑人——到头来,都一样,差别在于他们自己并不领会这个道理而已,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画。’我在心里笑:「不一定,罗佛尔和夏洛克吃掉画,宇宙吃掉罗佛尔和夏洛克……浅浅的知识比无知更使人栗六不安,深深的知识使人安定,我们无非是落在这样的一片浅浅深深之中。”」
4.「“先生就是凭借这广义的自知之明而创作?”
“不是创作,是画画。我有一个‘读者观念’,这个观念比我自身高明十倍,我画给它看。是赫胥黎吧,他在讲演之前,虔诚请教前辈大师:应该如何对待听众的水平?大师道:他们一无所知。我画到一半时,这个读者观念聚而明,明而显,百般挑剔,纠缠不去,直到这位梅菲斯特式的批评家悄然引退。只有‘静,画,我’三者同在,才算是一个闪耀着的终点。福楼拜夫子自道,他是由几个可怜的观念构成的。与他相比,我更可怜,只此一个观念。”
5.「人们看我的画,我看人们的眼睛。平时,画沉睡着,有善意的人注视它时:醒了。我借旁人的眼睛看自己的画,倏然陌生了,便能适意于与自己的作品的分离。我不如塞尚他们多情,多情总是累赘。每次从展览会中取回画件,看到它们疲惫不堪,因为它们缺少睡眠。周详警僻的评论固然可喜,一声稚气的惊呼更能使画苏醒。但是,既然‘人人因被人认识而得益’成为一句流行的格言,那么先是格言本「身被人认识,再是格言的设计者被人认识,而得益。一想到它的反面是人人因被人误解而受害,我就十分乐意得益了。但愿那位英国智者说得对:轮到别人的,也会轮到你的头上来。”」
6.「“先生对世界画坛的千门万户又有何说?”
“现代画派,纷纷扬扬,不论抽象具象,选择其中真诚有度者,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木心先生的临别赠言是:
“我们的时代是人类文化的中年期。真是巧合:太阳正处于中年期,地球亦处于中年期,人类文化经历了充满神话寓言的童年,文艺复兴情窦初开的少年,浪漫主义狂歌痛哭的青年,杰出的艺术各以其足够的自知之「明为其所生息的时代留下了不可更替的特征。童年幼年是热中,少年青年是热情,而壮年中年是热诚。文化的两翼是科学与艺术,我们所值的世纪,后半叶,艺术这一翼见弱了。这个时代原以热诚为不可更替的特征的,可是毕加索一语道破:‘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的是热诚……’我们,我们这些中年人,还总得梦想以热诚来惊动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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