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红薯粥
说明:本文图片均来自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我添加版权信息或删除处理。
01
这个冬天,家人送来很多小米和红薯,我们得以每天早晚都做小米红薯粥。
黄澄澄的小米,小火慢熬,直到熬出米油。红薯切厚片,煮熟即可。吃到嘴里,小米的香,红薯的甜,越吃越想吃,吃了这碗还想再来一碗,吃了上顿还想着下顿。吃着吃着,三十年前的幸福记忆,也涌上心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早饭是小米红薯粥,晚饭还是小米红薯粥。不仅秋冬季节,几乎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地处中原,粮食作物就是小麦、谷子和红薯。别人家的锅里,和我们家差不多。
父亲尤其喜欢喝小米红薯粥。那时候他经常出车在外,不管回来有多晚,母亲总会把小米红薯粥热好端出来。他会感慨:“外面的饭再香,也赶不上家里的红薯稀饭。”孩童时代的我很困惑,香味儿在哪里呢,我怎么吃不出来!
这些日子,我天天熬粥天天喝,可孩子们抗议了。“我要喝大米粥”“我不想吃红薯”,他们碗里的剩饭,表明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是啊!没有经历过田间劳作,孩子们怎么会知道小米红薯粥真正的味道呢?
(图:橙黄的小米)
02
先说种小米。哦不,小米是从谷子里碾出来的,应该先说种谷子。
麦收以后,进入芒种,农民抓住一点点雨水来播种。如果没下雨,苗儿就不好;如果下雨太大,好几天下不了地,就会耽误后期生长。这个季节赶的是时间,现在晚半天,秋收就要晚好几天。
种谷子,需要用一种农具,叫做耧。这是一种木制器具,前面有两根长长的车杆,下面有尖尖的铁脚,从田间走过便会趟出一条浅沟。中间是一个斗状容器,下有空隙。谷子放在里面,跟着耧的脚漏下去,掉落在沟里。后面有扶手,需要一个老把式掌握方向和深浅,当然他还需要用脚把播好种子的沟弄平。
动力呢?当然是牲畜,大多是牛或马。没有牲畜的,就只能自个儿拉。还有一个问题——谷子的颗粒那么小,洞太小了不会流下去,太大了浪费。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记得母亲事先把一多半的谷子炒熟,放凉以后和没炒的谷子均匀混合,这就解决了。
(图:农具木耧)
大概两周,谷苗儿有五六公分高了,这时要剔谷苗儿,小的拔掉,大的留下,株距两三公分。艳阳高照,有人戴着草帽,有人带凳子坐着,有人蹲着有人弯腰,都在赶活儿,这样才能不浪费庄稼地里的墒。
我是农历后四月出生,母亲总说:“你出生的时候,正是剔谷子的季节,前一天我还骑自行车下地,被人笑话......”我也总是很好奇,顺便问道:“你骑自行车怎上去的?弯腰不怕挤到我?不怕把我生在地里?”
暑期,就等着谷子慢慢长高、秀穗儿。那时候,没有除草剂,没有杀虫剂,田地里不打农药。长草了,人去薅。有一年,生了很多青虫。全家老小齐上阵,每人拿个玻璃罐头瓶,把谷子杆儿上的虫子捉回来喂鸡。谷穗上爬着的虫子,肉乎乎、绿油油的,孩子们比赛看谁抓得多。
终于,秋收季节到了,谷穗们都沉甸甸弯着头。割谷子用到的工具叫镰刀,这比较常见。在磨石上磨锋利,左手拦住谷子身儿,右手拿镰刀溜地割断,一把一把放在一起,再用几根谷子拦腰捆起来,最后一车车拉走。
我最喜欢谷子地里的蝈蝈,雄蝈蝈到处唱歌,不是我的猎物。雌蝈蝈有长长的尾巴,不会叫,正值产卵季节,它们的肚子圆鼓鼓的,肚皮摸起来很光滑。我们抓很多只,用狗尾巴草串起来,回家以后放在炉火边上烤着吃,在嘴里噼里啪啦响着,香极了。蝈蝈的嘴旁边有两个硬硬小剪刀一样的夹子,被夹到很疼,可能会流血。我擅长把拇指的指甲放在两个夹子中间,跟它比力气,掰掉一个夹子,自己就安全了。现在的庄稼地,由于大量使用农药,蝈蝈基本上绝迹了。去年秋天带孩子玩,一个也不曾见。
(图:雌蝈蝈儿)
谷子被运回家,要使用另外一种专用工具把谷穗斩下来,读音是“sao 谷子刀”,不知道字形,也不知道普通话该用哪个字代替。总之,把一捆谷子放在脚下,左手拿谷穗,右手拿刀,切下去,分别把谷穗和谷杆扔到两个方向。
接下来就是在广场上晒谷穗,晒的时间要根据天气情况判断,手一拈谷粒就脱落的时候,可以行动了。我家月台很大,打了水泥,母亲把它扫干净,谷穗平摊在上面,父亲把拖拉机头卸下来,刷干净晾干,开上去,一圈一圈辗。母亲则拿一个四齿的木叉,把谷穗的梗叉起来扔掉。直到最后整个月台上留下一地谷子粒。当然还有人使用牲畜和石磙来辗的,这就更古老些。
谷子装进麻袋,剩最后一道工序了。磨坊里通常都有一台碾米机器,倒进去的是谷子,出来的是小米。当然,由于操作过程可能有灰尘、小石子,下锅前都会把小米淘洗两遍。俗话说“新谷子米陈麦面”,意思是刚打下来的小米最香,要尽快吃,而蒸馍的馒头最好用存放一年的小麦来磨面才好吃。
三十年后的今天,农业现代化、规模化已成定势,再也回不到那些有趣的日子了,再也不会有天然无公害的小米了,再也不会有以前那种大生产的欢天喜地了。
小米,总会把我拉到巨大的历史洪流之中,随之被温情包围。华夏文明,和黄河岸边的谷子,有说不尽的关系。几千年前的古人,是否也盘腿坐在地上,捧着陶瓷碗喝小米粥?
(图:尚未成熟的谷穗)
03
再来讲红薯。
红薯的品种很多,名字我叫不上来,就从颜色和质地上分。皮的颜色分为白色、红色、粉色和黄色,心的颜色也分为白色和黄色。通常来说,白皮红薯不够甜,红皮红薯纤维大,黄皮红薯过于糯,我只喜欢粉皮白心的红薯,甘甜,或蒸或煮都是这味儿。
红薯怕冷,保存是个问题。好在家里有一口地窖,直径不足一米,深约七八米,地底下挖个窑洞,十平左右,甚至更大。深秋季节,把红薯运下去,寒冷的冬天里面有二十度,吃多少拿多少。小时候我最喜欢下红薯窖,安全起见,腰里系着一根麻绳,母亲在上面拉着,其实它不发挥作用。窖的壁上,几十公分就凿一个窝,用来放手脚,这样就能上下自如。下去运红薯,都是我等小孩的乐事。现在回想起来,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夏天母亲在水桶里放西瓜、豆角等,沉到底下,凉爽新鲜,真是天然冰箱。
红薯运回家之前,当然是长在地里。霜降过后,叶子变成黑色,意味着可以刨红薯了。早饭后的田野,已经很冷了。父亲会在旁边找个有干草的地方,先生个火给我们取暖。他拿起镰刀,把整个红薯的藤从根茎处割断。红薯藤蔓很长,根本分不出来哪一棵是哪一棵,那就一排一排来,像滚地毯一样,割一行,往前滚一行。没有了藤蔓的红薯地,一行行一列列的小土包把土地都撑裂了。那是因为地底下的红薯们太大了,把土拱起来了。这时使用的工具是三齿铁耙,力量大,抓得深,不会把红薯弄伤。真是个体力活,只能大人干。小孩子则是把这一窝一窝的红薯一个个弄下来,装在篮子里,等大人往车上运。那时,我常常躺在红薯藤堆起的小山上,看蓝天上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有时候会看到睡着,又有时候看到天黑。
(图:洗干净的红薯)
红薯才真的浑身是宝。我最爱吃的蔬菜,是红薯的叶子。可以直接下在面条锅当青菜吃,可以和西红柿一起炒了调面条吃,可以蒜炒,可以切碎了夹在两张薄饼中间烙熟了蘸蒜汁吃,可以拌面后蒸着吃。吃红薯叶子也有讲究,最好是一场雨过后的两三天里,枝条顶端的尖儿,又长又嫩。市场上卖的大多都是老叶子,纤维多,鲜味儿少。有一年我在重庆,五块钱买了两把,一点都不好吃,但总算解解馋。
跟朋友讲起红薯,她问,红薯是不是切片种下去的?听到这个问题,映在我脑海里的是一个场景:一篮子一篮子的红薯放在地边儿,有人负责切,有人负责种。难以想象,一块地得种多少!红薯产量不高,再种下去那么多,还吃什么。种红薯,种的是红薯苗。红薯苗是用炕暖出来的。大概我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就专门卖过一年红薯苗。
(图:把下面剪齐,蘸湿泥,就可以种了)
刚过春节不久,把红薯们密集地摆在炕上。当然,炕,是我取的名字,好像老家叫它“红薯池”。总之是一个长方形的东西,下面要烧火,上面要放红薯,炕似乎更贴切,姑且这么叫吧。红薯的上面,铺着厚厚一层麦糠。里面恒久插着一根带着湿度的温度计。上面盖着一层塑料布。就这样,持续很多天,一直到麦前,大概五一前后。红薯苗们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挺拔地长出来了,长到一筷子那么高,就可以挑大的薅下来,留小的继续生长。等到种红薯季节过去,下面的红薯使命已尽,有了破败的气味,会被扔掉。这个炕里面有小故事,如果能打得到山鸡,可以用泥土包起来烤,打不到的话用弹弓打麻雀也可以。现在想来,一面觉得残忍,一面觉得吃起来一定很香。
红薯的生命力很强。用锄头锄个坑,浇一瓢水,等水渗透,拿一根红薯苗,摁进去,填上土,压实。第二天,苗儿病恹恹的,第三天就支楞楞的。这种事情,小孩也可以做。我小时候,就常常帮家里栽红薯苗。母亲常提醒我,把下面弯过来,让它的根朝着南,这样生长得更好。
红薯,适合旱地生长,越旱越甜。极少人知道,红薯也会开花,有白色、粉红和紫色的,外形有点像喇叭花。在我眼中,红薯代表的是一种生命力,有她不为人知的魅力。
(图:红薯花)
04
从小米红薯粥,到谷子,到红薯,这就是我小时候的生活。
那时物质贫乏,但精神富有。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年龄相仿,我们相处很好,从来不会争吵和打闹。我有一个勤奋的父亲,总是出车在外;我有一个要强的妈妈,一个人负责田地,甚至农忙都不需要父亲帮忙。
两年前,我在《最美的家,是那30年的难忘时光》一文中,表达过这种幸福。
最美的家,是我心底的那个家——小村庄的旧庭院,父母健硕,没有白发,整日忙碌,说话铿锵有力,走路虎虎生风;姐姐微胖,面颊红润,有知识有见识有胆识;弟弟可爱又贪玩,一会儿就找不到人影儿。.....
我从时光里走出来,身不在那个家。
原来,一提到“家”,映入脑海的就是婚前的那个家,是因为此生抹不去和父母姐弟共度的30年难忘时光。最美的家,不是房屋,不是亲人,而是那段难忘时光。
现在一年难得相聚,过去的日子弥足珍贵。
去年夏天,我站在楼顶,放眼望去,旧时风景旧时人,都已变了模样。或许,心生感慨,是因为回家太少。以前和母亲絮絮叨叨,每天长达20小时;现在回家,窸窸窣窣围着孩子打转。
这个冬天,我常常照着母亲的样子把红薯切厚块,把小米粥熬出黏黏的米油。吃着小米红薯粥,心里满满都是童年和家的味道,一厢情愿写下这么长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