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走于人间,亦终将行走于天堂。——浅论诗人自杀意义
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一开篇便提到:真正严峻的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可否自杀。”在人生的旅途上,每个人都曾无数次的想要下车,不愿继续前行,希望能够纵身跃下悬崖,以永恒的死亡来摆脱生的痛苦,可以说一般人的自杀是希望以这种进击的方式来获得救赎,希望用最后的努力来解除痛苦。这种死亡并不是无意义的,他的意义就在于捍卫的生的意义;他们所发出的呼喊是对世界的绝望: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诗人自杀却是不一样的,他们的自杀本身即是对这种最后努力的否定,他们所书写的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了。没有人比诗人更加热爱生命,也没有任何人比诗人对这个世界更加绝望。
前段时间的3月26日,我的朋友圈开启了疯狂悼念海子的活动。作为近代中国最出名的自杀诗人,人们往往对他饱含热泪,随后又丢弃在泥土之下。但他自杀的意义在哪里?有人问我海子与顾城的区别在哪里?我说:海子是神,因此直上天堂。顾城是人,故而终堕地狱。诗人自杀的意义便在于此了:诗人以死亡宣告对世界的绝望,从而启发人们思考人是否还应该对世界抱有期待?
自古以来,诗哲便从未分家。中西方的庄子学派、斯多亚学派以及伊壁鸠鲁学派的诗人和哲人们,他的信念便来自于对世界无意义的认识,庄子求逍遥,只愿化身为鹏扶摇直上九万里,远离红尘。伊壁鸠鲁强调极乐以此对抗世界的苦痛,终究都只是在逃避面对精神的虚无与无所依托,而之后这种信念也都被新的信念所解决 :东方儒家理学与西方的基督教精神,二者分别为 生存找到了意义和依托。不论是对人欲的否定还是强调上帝的全知全能,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消除无意义与虚无感。
文艺复兴后,随着基督教精神的被否定,理性之主义的兴起和科学对未知的解读,世界重新归于无意义状态。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所有意想承担重整乾坤责任的人,都命中注定会倒霉。最为典型的便是哈姆雷特王子,他遭遇的一切摧毁了他坚持的信念,道德伦理,法律宗教都离他而去,他完全是站在无信念的悬崖边缘苦苦挣扎。用各的的话来说便是:谁站在这样的边缘,就得自杀或是发疯,别无出路。而他笔下的维特也就真的自杀了。
维特的自杀是很有代表意义的,毕竟随着他的自杀有众多的青年人模仿他的方式随后自杀了,这便可以说明维特之死不仅仅是一个个人选择,更是因为这个世界而决定的。为什么会有大批的青年效仿维特自杀呢?正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与其因为苟且而让这个世界赢,不与以决绝的方式让它输。伯尔内尔也在《歌德小传》中提到:“这个世界是荒谬的,它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人们只得让他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一切听其自便。”
此时的歌德并未自杀,而是他笔下的人物自杀了。歌德还在以自己的方式树立信念,诗人笔下的人物可以为信念而死,但诗人自己却必须为信念而活。但进入二十世纪以后,诗人终于还是自杀了,虚无主义已经侵入了人类的骨髓中,所有曾经被坚持的信念都遭到的否定,当坚持被否定时,自杀成为了唯一一种捍卫意志的方式。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写道:要是上帝存在,那么一切都是他的意志,我也不能违背他的意志。要是它不存在,那么一切都是我的意志,我必须表达我的意志……难道地球上就没有一个人在抛弃上帝并相信了他自己的意志后,敢于在最重要的问题上表达自己的意志?……我必须开枪自杀,因为我自己意志的最高点就是自杀。”
这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谓的“理性的自杀”,意志力所依据的信念把意志本身推到了极致,而这一极致(自杀)反而把信念本身推到了极致。信念并不是抽象的,它表现为个体对世界的态度。而信念也并不是可以随意变更和抛弃的,中西方精神都有自己的基本信念,如儒家的天道信念和道家的超脱信念 ,注重救赎的犹太——基督精神。这些精神都反映了一定时期中西方知识分子的需求和社会需要。但是这些信念都是建立世界的神秘感之上,将一切不可回答的问题交给了至高无的“天”和“上帝”,但当这些失去神秘感之时,死亡便开始了。
信念的崩塌来源于对上帝的怀疑,质疑了至高的精神信仰以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自我怀疑。一切原本交由上帝去思考的问题突然又降临在了人类身上,人性中的丑恶与黑暗并没有伴随着知识的提升和科学的进步得到湮灭,人们不禁开始怀疑:传统的,现代的,科学的,感性的,现存的信念是否真实,是否可靠?
在这种质疑中,首先崩溃的便是诗人。
诗人之死,是死于对信念的彻底绝望。现代诗歌,小说,绘画将人描绘的奇形怪状,恰好是因为人无法确定自己的形象。唯有没有信念的人才无法确定自己的形象,而诗人们最清楚,人不能没有信念存活。“人类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单纯的活着,而在于我为什么活着。当自己为什么活着缺乏坚定信念的时候,人是不愿意活着的,宁可自杀也不愿意活着世上,尽管他周围充满了面包。”(卡拉马佐夫兄弟)
为了不在无信念时自杀,也有的诗人创造的虚无主义,敢于荒诞和拒绝任何价值真实难道不足以成为拒绝自杀的理由?加缪也拒绝自杀并唾弃那些理性自杀的人们,但虚无的信念也没有挽救那些处在自杀绝望中的诗人们,自杀的诗人死于信念的毁灭,相信虚无并不能解决信念问题。没有真实价值 的引导,在虚无的深渊面前,诗人也只能在自杀与麻木之间抉择。
叔本华 《论自杀》中提到确认世界的空虚只是问题的开始,人必须要找到世界的意义,而不是世界的空虚。既然世界本就是空虚的那么生命也就没有了意义。因为若世界本是虚妄,如何离弃也就无关紧要了。德国哲人卖因兰德读了叔本华的书之后随即自杀了。
世界本身的确毫无意义可言,但人的存在便是为世界寻找意义。诗便是这种意义的体现,当人贪恋现世,主动为世界寻找意义时,诗便产生了。也就是为什么海子死前还要留下: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的原因。而俄国诗人叶赛宁则更加决绝,1925年他决定自杀时,找不到纸笔便割腕写下了绝命诗:
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吧
亲爱的人们啊,你们在我心中
注定了的离别
定然已约定了再见的日子
再见吧,我的朋友,不用握手,不用话别
不要难过,也不要悲叹
在这种生活中死亡不是新鲜事
而活着也不新鲜。
但在叶赛宁原本的心中,世界其实应该是金色的田园:
在永劫与神秘的微睡的地方
伸展着一个不是此世的田野
大地啊,在你的丛山之间
我不过是一个偶然的过客
我的魂渴慕澄空
他不是这田野的主人
我爱这样的时候
绿色的火在树梢颤动
这种古朴的神秘感终究被时代所取代,而叶赛宁的梦也就随之破碎。而嘲笑他自杀的马雅可夫斯基也在1930年走上了自杀,在他的遗书中写道:妈妈,我的姐妹们,请原谅我。人当然不应该这样做,但我没有出路。”
诗人自杀也许正如茨威格遗书中所写的那样:“我的语言所熟悉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沦亡,我精神上的故乡欧洲业已自我毁灭,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从头重建我的生活。”失去了精神故乡和信念源泉,也就来到了死亡边缘。当世界风起云涌,曾经坚信的一切都开始崩塌时,诗人再也不能坚持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