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和素养:关于我们的生活散文人物

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

2016-09-24  本文已影响2700人  文字小白
《走向共和》剧照:李鸿章和梁启超

1901年11月7号,李鸿章去世。本年底,他曾经的政敌——梁启超完成了《李鸿章传》的创作。这部传记既是关于李鸿章的第一部传记,又是梁启超新式传记写作的代表作。因此,《李鸿章传》不仅对李鸿章有着重要的意义,对梁启超同样意义非凡。

在1901年这样一个年份,由梁启超来写李鸿章,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因为这一年,李鸿章的时代彻底结束,梁启超却因在报界大放光彩,而迎来属于他的最辉煌的时候。

趋新好奇的梁启超,在东渡日本后的一段时期内,沉溺于新式传记的写作,几乎一个人包揽了《新民丛报》“传记栏”的全部写作。《李鸿章传》就在那时写成,也是梁传记作品中较早的一部。我们不妨先来解读那时候的梁启超,然后再读梁启超眼中的李鸿章。

又名《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

一、新式传记体的《李鸿章传》

1901年5月,结束美洲和澳洲之行的梁启超重返日本,此后逐渐受到日本维新风气和学者的影响,开始阅读西方各学科的译著,认同西方近代的自由观,因此在思想上与老师康有为渐行渐远。

在《李鸿章传》之前,梁启超还是维新变法时期的那个梁启超。那时写成的《戊戌政变记》“仍可归入《史记》以来的记传传统”,它的笔法神似《史记》,着重从人物对话来重现历史场景,画面感很强。但是到1901年底,梁启超在思想转变的同时,学风也跟着变了,他开始提倡新史学,自觉地疏离了那种“犹带小说笔意”的旧传体式,尝试新式传记的写作。《李鸿章传》就是他这种转变的成果,在本书序例中,梁启超特别说明:“此书全仿西人传记之体。”

事实证明,这种新体传记写作更适合梁启超,它明显强调议论,而梁启超就是一个天生的政论家。

《李鸿章传》大致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绪论,梁启超在此提出了评价人物的标准。第二部分是主要内容,分章节叙述李鸿章一生行事。第三部分为李鸿章“盖棺”,对其历史地位作出评价。传记的这种写作形式,由梁启超开启,它的优势是在对人物进行纵的划分中,全贯以横的发展,做到经纬交织,因此能够风行至今,也使得《李鸿章传》成为中国传记史上的空前之作。

梁启超晚年在清华国学院讲学时,总结了自己20多年前热衷于新式传记写作的原因,他说:

我的理想专传,是以一个伟大人物对于时代有特殊关系者为中心,将周围关系事实归纳其中,横的竖的,网罗无遗。

为表明他的用心在于借人物为历史作注,又说:

此种专传,其对象虽止一人,而目的不在一人。…欲择出一时代的代表人物,或一种学问一种艺术的代表人物。

可见,梁启超写作《李鸿章传》,是有更宏大的考量,不仅局限在为一人做传。而李鸿章自同治元年至光绪二十七年,凡四十年间无一日不处于中国历史漩涡的中心,正担当得起以一人串起一段历史的大任。因此,《李鸿章传》又名《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

二、李鸿章:一个“时势所造之英雄”

学者夏晓虹曾这样评价梁启超:“如果考虑到当年避难日本的梁氏本以政论家闻名海外,则其史传文之不受时事影响,甚而至于历久弥新,便是一殊堪以玩味的现象。”梁启超自己也承认,他和李鸿章非但没什么私交,还曾是政敌。不过正如梁启超所说“盖作史必当以公平之心行之”,他也确实做到了评价的客观。而这也是历史学者的一种职业品德,和史学的新旧无关。

对历史最真实的陈述,就是能够揭示其进程的复杂。孟子说:“知人论世,世固不易论,人亦岂易知耶。”要客观地评价一个关系重大的历史人物,更非易事。当代史学家陈旭麓曾说:

慈禧太后、李鸿章、赫德三个关键人物,代表了朝野、满汉、中外错综复杂的关系。这样的格局,使李鸿章本身处在近代的各种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矛盾的中心,其重要性和复杂性就体现在这里面。

晚清四十年来,中国大事,无一不与李鸿章有关。正如李鸿章的老师曾国藩所说:“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李鸿章在世时,俗论家对他就已有相当多的评价。对于那些评价,梁启超全不认同。首先,梁启超觉得它们“两失其当者也”;其次,他认为对这位“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的人物,做出简单的价值判决,并没有多大意义,应该站在更高的视角,看到不管怎样,都不能否认李鸿章是个时代的英雄。

不过,英雄也是分等级的。梁启超曾在《南海康先生传》中将英雄分为两个等级:

先时人物者,社会之原动力,而应时人物所从出也。质而言之,则应时人物者,时势所造之英雄;先时人物者,造时势之英雄。

李鸿章算是第二等级的英雄——时势所造之英雄。一部二十四史,梁启超本见惯了这种“寻常英雄”,却仍要为之作传,原因大致有三:

第一,“合肥之负谤于中国甚矣”,李鸿章的死,举国震动,是当时最大的热点。又恰值新史学之风吹气,梁启超热衷于纠正社会对历史人物不公正的评价。

第二,“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梁启超看到,李鸿章虽成就有限,但同时代与李鸿章共事之人,“皆非与李鸿章同心、同力、同见识、同主义者也”。

第三,李鸿章所在的时代为多事之秋,“盖自李鸿章有生以来,实为中国与世界始有关系之时代,亦为中国与世界交涉最艰之时代”。从关注时代的角度来看,也是值得书写的。

说李鸿章非造时势之英雄,基本是客观的。李鸿章发迹之前,所积极追求的乃是金榜题名,官袍加身。这种价值观经历了1300多年已,到清末虽仍固执,却变得失去新意了。即使鸦片战争这一对中国历史有着重大影响的事件,也没有让他对仕途产生丝毫怀疑与动摇。因为鸦片战争后士大夫阶层还没有开始真正的觉醒,社会上还没有出现新的风气,也就是所谓的时势还未被造出。蒋廷黻认为,道光年间的中国人“还不明了失败的理由力图改革……战后与战前完全一样,麻木不仁,妄自尊大。直到咸丰末年英法联军攻进了北京,然后有少数人觉悟了,知道非学西洋不可”。而鸦片战争爆发的第二年,李鸿章考上秀才,其后三年中举人,其后三年进士及第。直到太平天国运动的爆发,经与常胜军的接触,和受老师曾国藩的影响,李鸿章才在思想上发生了稍微的转变。

曾国藩之后,李鸿章成为慈禧在朝中最为倚重的汉臣。几十年的洋务运动,李鸿章办工厂、操军事,是绝对的中坚力量。在满清外交中,李鸿章也是最为可靠的人物,能够放下天朝大国的尊严,懂得在列强间周旋的技巧。但梁启超认为,以李鸿章当时在朝廷中的地位,如果能够顺应最新潮流,“化畛域,除故习,布新宪,致富强”,上格君心以臂使百僚,下造舆论以呼起全国,做到这些才能够被称为造时势的英雄。

不过,梁启超对他并没有一味指责,甚至还有一点同情,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悲李鸿章之遇”。洋务时期,李鸿章的改革虽只涉及器物,但他其实已经意识到改革的力度还有待深入,不过器物层面的改革尚且举步维艰,仅海军经费一项就已经让他费尽了心思。有些改革,李鸿章是想到了没有去做,或者想到了不能放手去做,这中间的种种欲进又止、虽止仍思进的矛盾及利益纠缠,梁启超都体会到了。没有与他同心同才的伙伴也罢,最致命的是人言可畏,群议掣肘。号称贤士大夫者于前唯唯诺诺,于后横刀阻隔;对于结果,胜则强颜欢笑,败则落井下石。而真正做事者则举步维艰,处处遭受排挤,此种风气古来皆然。后来竟荒唐到日本举国来战,却“实与李鸿章一人战耳”,用同情加赞赏的眼光,梁启超觉得对于单纯的军事上的失败,李鸿章并不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反而是“虽败亦豪哉”!

甲午中日之战是中日关系的转折,也是李鸿章仕途的转折和人生的转折。他曾苦心经营的北洋海军全军覆没,从此在兵事上的声誉戛然而止;《马关条约》谈判过程中,李鸿章九死一生的经历丝毫没有换来时人的同情。沉不住气的光绪皇帝急于签约,更兼日方截获了清廷情报,掌握中方底线,李鸿章觉得本可以争取的空间也丧失了。此后,维新运动兴起,李鸿章等洋务派的观念相形之下暗淡了下来,洋务思潮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李鸿章办外交大致始于天津教案,后来经历了法越之役、日本朝鲜之役等重大战争后的外交谈判,外交思想逐渐形成。梁启超对李鸿章外交思想的总体评价,虽只有数言,但字字皆中肯直言,体现了一个历史学家的眼光。他说:

李鸿章之手段,专以联某国制某国为主,而所谓联者,又非平时而结之,不过临时而唆之,盖有一种战国策之思想,横于胸中焉。

还指出李鸿章的外交致命处,在于徒恃人而无可以自立之道,所以不能“致人而不致于人”。对于这点,李鸿章也看得明白,无奈的是“知之而无他道易之”。弱国难有外交,李鸿章体会得极为深刻。

甲午战争清廷失败后,李鸿章逐渐退出权力中枢,对于清廷的重要事件,不再享有参与权。然而可悲的是,八国联军侵华后,清廷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把已经重病在身的李鸿章推到谈判桌前。战局已经明朗,朝廷已经屈服的情况下,李鸿章如何能够在谈判桌上为国家争取颜面?条约签订后不久,李鸿章就死了。如果早几年去世,便能少一个卖国的骂名,可惜他死的不是时候。

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这句话对李鸿章来说是一种宽慰性的表扬,同时显得有些悲壮。梁启超的观点,至少给我们一个启发:一个位高权重的政治人物,大概都有常人不曾经历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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