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家的小公子
十九年前,嘉熙县县令慕念寒喜得一子,为与民同庆,遂大摆宴席,正推杯换盏,忽有一道士起身贺道:“县令大人在嘉熙县为官几十年,一向清正廉洁,铁面无私,深得百姓爱戴,虎父无犬子,想来小公子将来必定也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量啊。”
慕念寒喝得微醺,闻言细细地打量了道士一番。原是一副生面孔,头顶木簪束发,面白长须,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三分笑意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是一身陈旧青色道袍,微微敛了些锋芒,让人打探不出深浅。
虽不知其来处,但有人庆贺也理应以礼相待,慕念寒微微躬身,道“借道长吉言。”
道士还礼,随即话锋一转,“贫道方才远远观望,见小公子周身气概有些与众不同。要知世间万物都有定数,过盈过亏皆是灾祸,贫道唯恐小公子命中有劫,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慕念寒见那道士语气坦然,面色真挚,不像是信口胡言,遂抬手将人请到后院。
席面之上杯盘碰撞,交谈之声不绝于耳,无人在意主人离席,管家手中拿着酒壶,看着那道士的背影若有所思。
酒足饭饱,众人告退,只余下一些残羹冷炙。管家正指挥着小厮们收拾,突然听见前面花厅处传来一阵争吵声,管家心中一沉,简单交代一句就匆匆赶去。
花厅中,慕念寒与道士对面而立,双方皆面色不善,地上茶盏碎裂,茶水四下飞溅,斑斑驳驳,狼藉不堪。
道士冷笑,“既不听贫道劝告,那恐怕小公子活不过十九岁了,话不投机,贫道告退!”说罢,便扬长而去。
慕念寒愤然甩袖,“什么道士,只怕是个妖道,居然信口开河说我儿天生邪魔之气缠身,又讨要黄金万两说什么为我破解!真真是大言不惭,厚颜无耻!”
管家见多识广,此时倒是淡然,劝道:“这等江湖骗子从来就不少有,老爷既然知道他是妖言惑众,又何苦生气?小公子吉人天相,定然不会因为他胡言乱语一通,就改了命数。”
话虽如此,管家心中也是一阵异样,总觉得那道士似曾相识,他压下心中的疑惑,“外面人群已经散去,老爷可要去看看小公子?”
慕念寒“嗯”了一声,不再提及道士之事,一路上却是思绪万千。若真是道士疯癫也还罢了,偏偏他之前说起他家中之事,事无大小,皆详实准确。只是后面说的话又太过邪性,真真假假,无从考证。
道士之事,慕念寒从未和其他人提起,只是在今后的十几年里,小儿子衣食起居,读书开蒙,人情往来,待人接物,无一不由慕念寒亲自教导,日日陪伴叮嘱。
夫人孟云惜,虽不明白老爷为何如此尽心,心中却是一阵欢喜。她与慕念寒还有长次二子,两人都没有这等福气由慕念寒亲自教导,如今也功成名就,在朝为官,可能正因为如此,慕念寒老来得子,所以格外疼惜。
思及此处,孟云惜也不遗余力地跟着照料。夫妻二人合力,把小儿子慕怀离教导得文武双全,知书明理,又心地善良,见人有难,必施以援手,从不仗势欺人。
慕念寒心中甚感欣慰,却发现小儿子虽然善良,但似乎有时候太多愁善感。莫说人了,就连那些鸡鸭猪狗,花草树木都相当爱护,因此他平时只吃素食,不沾荤腥。不光如此,若是见有人杀鸡宰羊,必定要将那动物的骸骨埋葬起来,在旁边哀悼一番。
这样的事情多了,县令家小公子悲天悯人的名声传到了十里八乡,人人称道,慕念寒却觉得好笑,堂堂一个大男人,去学什么黛玉葬花。
马蹄踏浅草,燕尾剪春华,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老管家从外面进来,道:“老爷,刚刚底下小厮出去采买,见野外那棵古树竟开了花,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事情啊,有好多人都凑上去看热闹呢,您看要不要带小公子也过去看看?”
今日衙门正好无事,慕念寒闻言来了兴致,便准备吩咐小厮唤慕怀离过来,结果还未开口,就见小厮已慌慌张张跑进来,“不好了老爷,少爷在后面和底下的人打起来了!”
“嗯?”慕念寒一惊,他这儿子一向温文尔雅,从不苛待下人,什么时候同别人打过架?疑惑之下,慕念寒赶忙随同小厮来到后院,却见慕念寒正单手拧着一个小厮,小厮被勒住脖子,脸上青白交错,手脚并用地扑腾着,慕念寒面色一冷,喝道:“放手!离儿,你在做什么?”
慕怀离此时已经成长为了一个翩翩少年,生得眉眼端正,五官俊美,面白如玉,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温文尔雅,与他此刻的行为格格不入,听见呵斥,慕怀离放开手,冲着慕念寒作揖:“爹爹,阿卓刚刚要砍院中那棵梧桐。”
“那又怎样?那梧桐已经枯萎了。”
慕怀离道:“非也,爹爹,那棵树尚有一线生机,只要精心照料,一定能起死回生的,这般轻而易举地就砍了,岂不是谋害性命?”
“你一向只读四书五经,什么时候也成了剪枝种树的花匠了?”慕念寒觉得儿子说话毫无依据,不由得笑道。
慕怀离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儿子能听得到他的声音。”
这话一出,四下皆一阵笑声,就连刚刚还生死一线的阿卓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笑话,少爷已经说了十几年了,每次都一本正经,不过没人相信,他若是真能听见虫鱼草木说话,那他就是神仙了!
“好好好,既如此,阿卓,树不必砍了。”
“儿子替那梧桐多谢爹爹!”慕怀离喜出望外,鞠了个深躬,又引得周围一阵笑声。
此事落下帷幕,慕念寒带了慕怀离,又与孟云惜一同上了马车。车上,慕念寒又对孟云惜说起方才的事,孟云惜也觉得好笑,又问慕怀离,“离儿,你有心救树是好事,又何苦对阿卓下手?他细胳膊细腿的,可经不住你折腾。”
慕怀离摇头:“他那一斧头都要落下去了,千钧一发。”
慕念寒沉声道:“只是一棵树而已,总不能为了它伤人。”
“万物皆平等。”慕怀离摇起折扇,开口道,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皆无奈摇头。
郊外一棵老树,打嘉熙县建立之初就已矗立于此,生得枝繁叶茂,是夏天乘凉的好去处,只是从来都没有开过花。今日突然开花,众人都以为是天降异象,于是纷纷来瞧个热闹。更有人觉得上天显灵,趁此机会用了小木牌写下心愿,用红丝带系上去,剩下的人有样学样,不多时,树上已经红白相间,丝带迎风飞舞,晃花人眼。
见县令家的马车过来,众人立马让出一条路,车轮吱吱呀呀来到近前,一家人下了车,慕念寒见上面丝带飘飘,便明白了众人的意思,正准备上去也跟着凑凑热闹,突然见慕怀离脸色一变,指着树上问:“这些丝带是怎么回事?”
人群中有人解释,慕怀离摇头:“这样不行,快些摘下来,这树要承受不住了!”
众人都传县令家的小公子在这方面有些痴病,也不恼火,一个人笑道:“小公子不必担心,这树几百年了,看那树干那么粗壮,小木牌又没多重,没关系的。”
慕怀离仍旧摇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上面绑了上百个木牌,怎么能承受得住?更何况这树表面上看起来健壮,实则早已腐朽,快些摘下来吧。”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皆相觑,难不成这小公子生了天眼,还能看得见树木里面怎样?众人都没有动的意思,但有些人看出来慕怀离面色严肃,恐怕又是那痴病犯了。也是出于对县令大人的敬重,先是有一两个人上去解了下来,剩下的人于是也都摘了,毕竟他们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凑个热闹,没必要闹得不愉快。
慕念寒被自家小儿子败坏了兴致,不满道,“在家里胡闹也就算了,外面这么多乡邻还不知道收敛,也就是他们让着你!”
慕怀离道,“儿子只是实话实说。”
慕念寒摆摆手,“罢了罢了,不与你计较,一会我与你母亲要去那边放风筝,你不要过来打扰。”慕念寒看慕怀离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便想着让他多与外面人结识一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还得儿子喜欢才好,于是只留他一人在此。
慕怀离与父母道了别,又回头看那树,只见树后一阵绿光朦胧闪烁,隐隐约约透出一个人影,慕怀离好奇之下,便凑了过去。
晚间,慕怀离还不见回来,天色渐晚,慕念寒心生焦急,正欲派人去找,忽听外面“轰隆”一声,天际黑云逼近,春雷滚滚,白光闪烁。一声落下,门口赫然出现了一个身穿道袍的影子,慕念寒一愣,仔细一看,正是当初那个道士。
那道士不请自进,仍是三分笑意,道:“县令大人还真是将小公子教养得很好啊,只是这命中注定,非人力所能转移,若是贫道没猜错的话,明天,就是小公子十九岁的生辰了吧。”
慕念寒一愣,脑中突然回忆起那道士说过的话,活不过十九岁。
“又来胡言乱语。”慕念寒冷哼一声,不欲理会。
道士哈哈一笑,没再开口,这时候一小厮突然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道:“不好了老爷,小公子出事了!”
“什么?”慕念寒突然起身,外面又是一个炸雷劈下来,映照得外面白晃晃一片,“人呢?”
“在房间!”
慕念寒闻言,赶忙起身过去,临走的时候对人吩咐,“把这个妖道给我抓起来!”
四下立马有衙役过来抓人,道士只哈哈一笑,任由捆绑。
后院之中,床上与屋中的软榻分别躺着两个人,一老一少,早已被雨水淋湿,伤痕累累。
大夫看完软榻上的人,慕念寒正好进来,“怎么回事?我儿可还活着?”
大夫作揖,“大人不必担心,小公子只是身上有些擦伤,并无大碍,倒是那管家腿部骨折,需要好好静养。”
慕念寒松了口气,又与夫人轮流看守了一夜,才想起那道士,心中疑惑,便亲自过去审问。
牢狱之中,道士一派悠闲,正闭目打坐,听见脚步声靠近,睁眼笑道:“小公子真是福大命大,看来是贫道当初失算了。”
“到底怎么回事?”
道士起身笑道:“小公子天生耳聪目明,能听得万物之声,见万物之灵,因此比寻常人格外多的些怜悯心。只是这善心亦应该有度,过度则为害。山间草木,鸟兽虫鱼,万物都有灵气,灵气积攒多了,便修炼成精,成人之日必会遭受九九八十一道雷劫。那野外的古树已经修炼前面,在这一百年间就有望化形,妖物心怀叵测,为避开雷劫常常诱惑生人靠近,将祸水东引,今日那小公子,就是被树妖引了去,雷劫不比寻常,凡人受了必死无疑。”
“可小儿还活着。”
“这就要问你的好管家了,哈哈哈……”道士大笑一阵,悠闲地往前走了两步,竟穿过牢房铁笼径自离开,惊得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
待慕怀离痊愈之后,慕念寒问起当时之事,只道那树化成了一个姑娘,说自己即将成人,惧怕独自在此,求慕怀离留下陪伴一晚,当晚就雷声大作,眼看着就要向他劈过来,却见管家打远处边跑边喊,不甚从山坡滚落,慕怀离焦急之下便冲了过去,由此躲过了雷劫。
那道士曾说,善心亦应有度,过度则为害,只是慕怀离因为善意被精怪引诱,又因为与人为善得管家舍命相救,所谓度,到底在何处呢?
据说那棵树已经被劈成焦炭,而那道士,据管家回忆,他幼时曾听说,有一道长名为无忧子,能穿墙遁地,凌空飞行,又能预见未来,只是性格古怪,颇爱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