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哲学,我们真的明白这个世界吗?
郁喆隽(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为复旦哲学时代课堂特约撰稿
前几天在电梯里听人说,哲学家的工作,就是把一件简单的事情说得让你听不懂。当时我心想,如果没有哲学家,你就真的懂这个世界了吗?
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有句话:「如果在生命中我们是被死亡所包围的话,那么我们健康的理智则是被疯狂所包围。
在这个时代,几乎所有崇高都被污名化,哲学如果不以污名为荣的话,至少也不应保持沉默,哲学的无用之躯一直在以最柔软的方式撞击这个坚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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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与无知
法国思想家蒙田(1533-1592)曾经说过一句话:「存在着两种不同类型的无知,粗浅的无知存在于知识之前,博学的无知存在于知识之后。」如今,我们大致都属于第二种无知——博学的无知。
很多人每时每刻都在信息的汪洋大海中遨游,只要打开手机、平板电脑、电视,消息就会如潮水般向你涌来。有人感到应接不暇,有人几乎溺水。我们如果将每天获得的信息转化为比特,其数量大概是前人的几十倍甚至几百倍。这是种幸运还是不幸?
我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身边很多「吃货」非常在意自己每顿饭摄入的热量、选用的食材以及烹调的方法——正如孔夫子所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垃圾食品简直就是对他们的极大冒犯。然而在接受信息时,却少有人采取同样的态度来精挑细选,以致于我们的头脑几乎成为了信息的垃圾堆——难辨真假的新闻、包治百病的秘方、自恋炫耀的朋友圈和不痛不痒的心灵鸡汤。
因此,西方哲学从一开始就区分了「认识」(episteme)和「意见」(doxa)——后者如浮萍,没有来源且缺乏根据;而前者基于理性、可靠观察和有效推理。你是选择垃圾食品还是精美大餐呢?你愿意追求「意见」还是「认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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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和不学
有一次在复旦食堂里,我和几位教授进行了一场谈话,一人说他刚买了一副「谷歌眼镜」,随时都可以通过语音指令上网,搜索一切想知道的东西。另一个人补充说,谷歌正在开发一款隐形眼镜,它将具有谷歌眼镜的全部功能,也可以无线上网,只不过是把信息直接显示在隐形眼镜上,只需要戴一片,就将掌握人类已知的所有知识。
有一位教授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么以后我们学校怎么考试呢,考试还有意义吗?毫无疑问,谷歌眼镜并非天方夜谭,而是未来几年就将实现的新技术产品。人类获得被动知识的成本越来越低,如果可以如此便捷地获取知识,将对现有的教育乃至所有人类生活都产生极大挑战。
众人中,只有哲学教授处变不惊。为什么哲学教授不恐慌?德国哲学家康德曾经说,哲学是不能「学」的,人们只能学习进行哲思。诚然,哲学并不拒斥具体知识,但哲思本身并非具体的知识,而是一种思维方式,或者说是对思维方式的反思和锤炼。
哲学不是知识,而是「爱智慧」(philia-sophia)。在信息爆炸、知识泛滥的时代,我们更应当审视我们自己的思维,防止「砖家」误人,也要避免自欺欺人。哲学并不认为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但面对新东西,可以用哲思「防身护体」。
「我们知道太多以致于无法成为怀疑论者,但又因为知道太少以致于无法成为独断论者。」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1623-1662)在那个动荡的时代曾经发出上述的感言。
几个世纪过去了,人们用上了电脑和互联网,登上了月球,但我们的思想状态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我们还要长久在独断和怀疑之间彷徨,这是一种哲学的诚实和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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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与不听
这是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黄钟大吕和市井叫卖同时萦绕在我们耳边。有意思的是,如今黄钟大吕可能是在市井中奏响,叫卖声也会在宫廷里发出,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声音从哪里发出。
生理学家告诉我们,人的听觉是所有感官中最具有选择能力的,当所有人在一个房间里讲话的时候,你可以辨别并选择出一个你熟悉的声音。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你是否准备好了倾听,以及准备选择倾听什么。
我们缺乏「虚怀若谷」的心态,以往的教育和经历毅然将我们的头脑变成了化石般僵硬的东西,很多争论最终都变成了确认和重申一遍「我是对的」。有句俗话说:「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是人的脑袋,因为很难把错误的东西拿出来,把正确的东西装进去。」此言不虚。
哲学是一种拿自己开刀的活动,更确切地说,是要向自己的头脑开刀。她要审视以往所学,质疑假象,追寻真理,但她又时刻警惕,不轻易宣称自己掌握了全部的真理,也就是要保持半满的状态。老子说得好,虚而不屈,动而俞出。你准备好倾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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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与不问
最近有一部动画片《海洋之歌》,它并不是那么大红大紫,但看过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心底有一个地方被触到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有观众看完这部片子之后,在豆瓣写下了一句简单的影评:「我渐渐长大,不再对这世界满怀好奇,失去了成为哲学家的能力。」
美国心理学家马修斯写过一本小书《哲学与幼童》(陈国容译,三联书店,1989年),他在书中指出,很多小孩子提出的「幼稚问题」本质上是哲学问题,例如「当我不看月亮的时候,它还在那里吗?」有时候我们觉得哲学问题是不着边际、甚至是疯狂的,这是因为我们失去了孩子般天真的目光,沉迷于世故的视角。
我相信,每个人心灵的深处都住着一个哲学家,然而,世界的枷锁和蒙蔽,让很多人失去了提问和回答的好奇心。此外,现代学院哲学也用繁琐术语筑起高墙,使不少人不得其门而入。要发出哲学的追问,你必须成为孩子。
德国电影《柏林苍穹下》(Der Himmel über Berlin, 1987)一开始,导演通过天使的视角提出了如下的问题:「当孩子还是孩子,他总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我是我,不是你?为什么我在这里,不在那里?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宇宙会在哪里结束?阳光下的日子会不会只是个梦?
▲《柏林苍穹下》|为什么我是我,不是你?「我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东西,会不会只是假象?是不是真的有魔鬼存在,是不是真的有像魔鬼一样坏的人存在?为什么我在有我之前不存在?会不会突然有一天我不再是我?」这个世界上,除了「有用」的东西之外,或许还应该有「有趣」「有情」和「有理」的东西,不是吗?你还愿意找回自己的「赤子之心」吗?
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1772-1801)说:「哲学是全部科学之母,哲学活动的本质原就是精神还乡,凡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精神家园的活动皆可称之为哲学。」现今的人可以坐拥价值亿万的豪宅,却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精神流民」。
流浪的人啊,你是否愿意找到家乡呢?
我们渐渐长大,失去了成为哲学家的能力。
如果有机会,你还愿意找回自己的「赤子之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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