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故事|| 香喜离婚
【文字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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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喜是我高中同学,现在深圳做保姆。其实,她这个工作有个更好的名字——育婴师。
早在2013年,香喜离开家乡去了深圳。在深圳香喜举目无亲,几经周折找到地方社区,社区工作人员帮忙介绍了一份保洁员的工作。保洁员工资勉强够自己生活,香喜要供大宝上大学,还得想别的办法。于是香喜一边干保洁先让自己安定下来,一边多方打听。
听说保姆挣钱多,香喜找了一家可靠的中介报名参加育婴师的培训。因为手里没钱缴培训费,就和中介签了一份工作后每月多抽取佣金10%的合同。省吃俭用过了三个月,在这期间,大宝也一边上大学,一边做家教,香喜终于拿到育婴师的证书,因为人诚实肯干,一拿到证书就被中介推荐去了一家很好的人家当育婴师。
一波三折,香喜现在终于能安定下来了。
雇主一家书香门第,家庭氛围浓厚。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都生活在一起,一大家子人尊老爱幼,相亲相爱。
孩子的爸爸妈妈都是研究生硕士毕业,文化素养很高,从不看低香喜,而且说好的是育儿师,所以家里没有人让香喜干做饭、洗衣服之类的额外工作。
香喜是个勤快人,在孩子睡着或者和老人们玩耍的时候,也不闲着,就帮家里擦擦洗洗,拖拖地,这样雇主也很高兴,对香喜也更加满意。
时间久了,香喜也很快融入其中,就好像家里原本的一份子。而香喜也很陶醉这样浓郁和谐的氛围。
空闲的时候她也常常想起自己的家,也渴望和自己的一双儿女天天腻歪在一起,其乐融融。
这家人给香喜的工资还不错,大概六千多。香喜懂得感恩,因为人家对她好,所以她从不要求涨工资。她说:“人就是要重缘分”。
算起来香喜在这家也做了有6年保姆。现在带得已经是二宝了,大宝也是她带大,差不多上小学了。
说实话,香喜现在有这样的生活,我和以前的同学们都替她高兴。
香喜有一次和我聊微信的时候说:“我不信我生活的大门就被命运关死,总会有一扇窗能打开,我要寻找那扇未开启的窗户。”
也许她人生的那扇窗真的就打开了呢,以前我们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她的过往,现在她已经能坦然面对。
二
香喜和我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家的孩子。在我们小时候的那些年,寻常人家里都有好几个孩子,香喜家也是。记得她有三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香喜很少提说她的家里人,这是后来去她家的时候才知道的。
第一次去香喜家,并不是被邀请的,是偷偷和几个小姐妹一起吆喝着去,因为香喜从来不邀请大家。
香喜家我们并不认识,有一个同学正好和她同村,就央求她带我们去。
天真就是孩子们的专利。我们一帮人打打闹闹,呼呼啦啦就闯去香喜家。
当走进她们家的那一刻,我们都非常吃惊,说家徒四壁毫不夸张。
家里仅有两间屋子,一间是她和妹妹住,很小,四方四正,像集装箱壳。屋里有一张土炕,一张桌子,桌面有几道很深的裂纹,还有一个小小的衣柜,衣柜虽然陈旧,但在这个屋子里,感觉更像奢侈品。
还有一间是厨房,也是她爸妈睡觉的地方。屋里同样有一张土炕,土炕上铺着破旧的草席,草席上似铺了羊毛毡,已经黑的看不出羊毛的本色。毛毡很小,只够铺炕中间睡人的地方,炕周边的草席已经破烂不堪,多处露出土坯。炕是对着门的,往里便是灶台。屋子没有窗户,灶台的方向白天如同黑夜。
我们去得时候香喜母亲在家,就坐在几乎是土坯的炕沿边上,目光空洞。看到我们的时候,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张开干裂的嘴唇呵呵一笑,赶紧站起来,用手抹了几把炕沿边的灰尘,窘迫地说:“坐哈……坐哈”,然后又用手抹了一把炕沿。
我们一群人从嘻嘻哈哈到瞪大眼睛,而香喜也因此涨红了脸。
现在我们终于知道香喜为什么不邀请大家的原因了。
后来听说是她的三个哥哥结婚的时候以及婚后把家里的东西都拿走了,哥嫂又都不孝顺,父母已经70有余,再无能为力。
香喜学习好,也喜欢学习,所以家里还在硬撑着供她上学。妹妹学习没有香喜好 ,家里条件又不允许,不得不过早丢弃学业,在家里帮衬着过活。
三
上中学阶段,是每个人最富有幻想的时光,但那时世俗又是一个让很多人走不出的牢笼。
高中毕业的时候,香喜遇到了一件让她终身难忘的事情。
香喜喜欢写作文,不知在哪里她看到一个以文会友的活动,她就大胆地写了一篇作文,按照活动栏的地址,以书信的方式发给对方,半个月后对方居然回信,并附了一篇自己写得作文。两个人互相鼓励,互相学习。时间长了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样,一直到高中毕业。
顺理成章,我们毕业后都没有出路。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孩子们,早就转进城里的中学,条件不好的,就只能认命——在家帮父母一两年,然后嫁人。
香喜不是个认命的人。她大胆地联系了那个写信的朋友。朋友是江苏的一个年轻人,听说他毕业后去了自家厂里上班,已经是厂长。
那时候的人重情义,厚道。小伙接到香喜的书信,知道香喜现状很不好,就立马不远万里坐着火车来找香喜,要带她去他那里。
所有人都被感动了,以为香喜人生有希望了。
然而香喜家里人说什么都不让她跟着去。
一怕世俗的眼光,尤其哥嫂阻挠的厉害,说香喜给他们脸抹黑,香喜去了他们就没名望了。还说香喜跟着小伙走了,从此就再也不要认这个家。
哥嫂的阻挠,香喜无力反抗,只有妹妹极是怨恨地说了一句:“连父母都不孝,还要啥名望。”结果,差点被哥嫂打一顿,幸亏小伙出手阻拦。
二是香喜年老的父母怕香喜上当,所以哭哭又喊喊,说什么都不放心。
小伙在她们家里等了三天,说尽了好话。说香喜去那边就在他的工厂里干活,不会有任何风险。
谁信呢?一个陌生的人。
三天以后,小伙以无奈告终。
香喜没哭也没闹,从此也心灰意冷。不到一年的功夫就经别人介绍,随便找了一个人嫁了。
她嫁人的时候我到城里又念了高三。
后来联系少了,我又上了几年学,而她我已经几乎要忘记了。
四
再见到香喜,香喜的孩子已经上小学。
那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早晨,我从一片建筑废墟经过,就在那里碰到了香喜。
她穿着一件半旧又单薄的棉衣,头上包着一顶发白的头巾,脸被冻得发紫,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两只手对到嘴边使劲地哈气。
要错过得时候,我们都踌躇了一会,然后终是互相认出对方。
她邀请我去了她家里。
那时候城区正在建设中,这一片区域全是那种又低又矮的小平房,听说是一个建筑公司小工住过得地方。
在一个又长又窄,凹凸不平的巷子最深处,有一个低矮的小院,院墙是土坯的,墙体七七八八开了许多洞,房屋也是土坯房,门窗四凌五散,院门感觉一把就能推倒。
她说:“租的房子,便宜。”
我心里如翻倒了五味瓶。
大冬天又下着雪,屋子里没火,我坐了一会儿后直打哆嗦。
我问香喜:“怎么不生炉子?”香喜低了头干活,没有回答我,我心里了然。
香喜沉默一会后,又主动和我聊天,一边给孩子做饭。做饭的家什是煤气灶,让人一下感觉有了烟火味。
切菜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手已经冻成了馒头,而她却似毫不知觉。
我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酸涩滋味。
而香喜不紧不慢,有滋有味地给我讲述她的女儿。
她给我看了孩子照片,在破旧的床单下面翻出来得。
女儿很可爱,俊俏,有一对小小的酒窝,眼睛不太大,但透着灵气。
提起女儿,香喜满脸都是骄傲,人整个神情都变得异常兴奋。
她说,孩子天资聪明,成绩特别棒,也知道吃苦。在学校里是老师心目中的佼佼者,在孩子们眼中是学霸中的学霸。
因为女儿出类拔萃,所以她不想再让孩子走她的老路。不顾家里人的激烈反对,托人把孩子转到城里的学校。然后准备好为孩子付出,哪怕再多的苦。
女儿遇到她这样的妈妈,无疑是幸运。
就在她津津乐道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其实是砸门。我下意识要去开门,香喜赶紧拉住我。
我和她进院门的时候,我记得她迅速地把院门用一个粗木棍顶起来,我以为她怕风把门吹开。很显然不是我认为得这样。
砸门的人走了,骂骂咧咧地。
香喜告诉我说:“没关系,晚上这种情况更是常事,平日里时常注意提防就行了。”
我问她,她男人呢?
她无奈地说:“打零工挣点小钱,每月钱一到手就几天几夜不见人,回来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
我再也无法留在这里,心里像堵了铅,沉重的我不能呼吸。
她要留着我吃饭,而我却不知道怎么走出这个破烂的巷子,那条路很长很长……如同香喜走不出得一个又一个笼子。
后来,她来我上班的地方找过我,她说日子会好起来的。
我从包里拿出点钱来,让她买点煤块给孩子把炉子生起来,她坚决不要,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给你添麻烦,”又说:“挺一挺就过去了。”
我没敢再问她男人,能看出来她对那个人,孩子的爸爸还抱有希望。
谁的日子还得谁来撑着,我又能改变什么呢?真如她说的,日子会好起来吗?她那样一个坚强而又被禁锢得女人。
五
四年以后:
香喜给我打电话了,她说生了二宝,是个儿子。电话里她非常激动,这些年一边照顾大宝,一边生儿子。为了能生儿子,堕胎多次。
打电话的时候,她很高兴,而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很担忧她们娘仨以后的生活去向。那个好赌的男人改过自新了吗?
她要我做孩子的干妈,尽管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孩子满月那天,我还是如约而至。我给孩子买了衣服,奶粉,红腰带,还有银锁,我希望孩子平安,健康。
见到孩子的时候,我心里一热,粉粉嫩嫩的一个小人儿,很是喜人。
也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好赌得男人。嘴很滑,会说话,很会惹人开心。听他说话听多了,就发现他喜欢吹牛,说话虚虚实实很不实在,对人倒是很热情,但给人的感觉总似虚情假意。
孩子满月天,来了很多亲戚。香喜一直都很高兴。也许是儿子的降临让她对生活更加充满了希望吧,看起来她对现在的生活比较满足。
我在心里为她和孩子们祈祷,希望那个油嘴滑舌的男人能担当起她们娘仨的生活。同时也有说不出的担心,总感觉那个男人不是一个靠谱的主。
希望我多虑吧!人总会先往好处想。
也许是给孩子做了干妈,多了一个角色,以后我就会经常不由自主地关心香喜,和她的两个宝贝。时不时地过去看看她,看看俩孩子。每次去都见不到她男人。
我知道香喜为什么非要生下二宝,这就是农村女人的宿命。但二宝的出生也确实让那个所谓的爸爸表面上老实了两年。香喜的生活也似乎向好的方向转变。
事情就这么必然地发生了。
在临近春节一个阴冷的早晨,香喜用隔壁小诊所的电话打到我单位。
电话里她失声痛哭……
半个小时后,我心急如焚地赶到了香喜家。
屋子里一片吵闹声,夹杂着香喜和二宝的哭声。
我破门而入,映入眼前的画面是:
男人在又潮又湿的地上跪着,男人的母亲手里拿着一根扫把,轻描淡写地抽着男人的脊背。从男人母亲的神态就知道这个男人曾经被这个母亲多么地娇宠。
而男人也正鼻涕一把,口水一把地忏悔,口里念念有词,说自己就是个牲口、畜牲。
在香喜的哭诉和男人母亲的骂骂咧咧中,我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一周前是工程队给农民工结账的日子,男人一早出门去领钱。
过年了,香喜盼着钱拿回来给孩子们添加新衣,家里也要置办年货。谁知左盼右盼,天黑了也不见男人回来,香喜的心忐忑不安了一整夜,天亮了男人还是没有回家。
天麻麻亮时,香喜顾不得洗刷,也顾不得二宝,就去找工程队的工头,工头说工钱当天就被男人领走了。香喜无奈,只得回家再等。
有几个收尾干活的农民工,一边干活一边八卦。香喜路过时刚好听到他们在谈论自己的男人,有人说陪小三逛街,又有人说和小三一起赌博。
香喜扑通一声坐到泥地上,两腿发软,心狂乱地跳着,又感觉千斤石头堵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头也要马上爆炸了,她双手抱头,欲哭无泪。
在冰冷冰冷的地上坐了不知有多久,香喜才硬撑着起来。她还得回家,还有两个宝贝在等她。
香喜回来后,心里已经平静了很多。她也想了很多,她知道,该到了下决心了断得时候了。
想起这两年,男人看上去老实了,事实上好吃懒做,又好赌。有好多次,把家里香喜打工攒得钱偷偷拿出去赌博,输了回来再偷。
香喜闹了多次,提出离婚,男人就跪在香喜面前忏悔,每次都痛哭流涕。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香喜心一软,就原谅了他。
香喜流着泪断断续续说完这些,我无语凝噎。
我问香喜,:“你有什么打算”?
香喜说:“离婚吧,你看日子还能过吗?”
我说:“孩子呢?”
香喜说:“大宝已经高一,是市里的重点高中,而且在奥赛班,她不能放弃大宝,她一定得陪着。二宝还小,先留给奶奶吧,等她有条件了再来接走。”
香喜回答我这些的时候很冷静,我就知道这几天她应该早就想清楚要怎么做了。
男人还在地上跪着,男人的母亲也不断的求香喜,原谅她儿子。
香喜心意已绝。
此时,男人的母亲忽然跪到香喜面前,大哭大喊,说:“香喜你要离婚,我就不活了。”
香喜对男人的妈说:“这个时候你还要威逼我吗?如果我不离婚,活不成得是我和两个孩子。”
当天,香喜和大宝从那个破烂的家里搬出来,在菜市场里面租了个房子。
房子很小,用木板拼了两张半米宽的床,两床之间有半米的空挡,放了一个从菜市场捡来得大木箱子,是孩子的学习桌。
有一个窗户,还少了一块玻璃,就拿纸壳蒙住,窗户前放了锅灶。
简陋是简陋了一些,外面又吵吵杂杂,但总算是安顿下来了。
香喜又艰难地迈出了一步。
小宝留给了婆婆,也算是没有羁绊。凑合着过完年,香喜在工程队找了一个活什,一天二三十块。
男人还是经常骚扰香喜,也经常托辞看孩子,偷了香喜的钱去赌博,甚至偷了学校给孩子的奖学金。而香喜一直忍着,也躲着。
又过了三年,大宝考上重点大学。香喜为了供大宝上大学,也为了二宝能有学上,和大宝前后离开了这个禁锢她半辈子的地方。
走之前,她来找我。
她说她还在犹豫,二宝还小,她太亏欠二宝。
我没有过多地劝慰她,这个女人坚强地让人太心疼。她应该冲破压抑她的牢笼。
实事上,她做得相当的好。
在那个人才横流的大城市里,她不但自己落脚,还打工供大宝上完大学,又和大宝一起担负起二宝的责任,这不,二宝今年也考上了大学,虽然没有大宝优秀,但香喜已经真的很宽慰了。
去年夏天的时候,香喜回来一次,我们相谈甚欢。香喜也大变了样,阔腿裤配了流行的衬衣,精气神十足,似年轻了好多。
六
前两天我去乡下参加一个葬礼,无意中碰见了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穿得破破烂烂,邋里邋遢,头发很长,好似堆在衣服领子里。胡子遮住了脸原来的本相,灰头土脸。
我正在疑惑间,男人迅速斜瞟了我一眼,头一低,瞬间逃离了去。
这时,正好有一个人大声向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喊了一声“吹屁精”,又骂了一句“贼头,又来骗吃骗喝了……”
我心里恍然想起一张面目虚假的脸来。
后来和几个熟悉的人聊起来那个人,都说好吃懒做,几十岁的人还让八十多岁的老母养着,常常偷了老母亲捡破烂换得钱去赌博,活得还不如一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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