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区
我们住在排排码列的小方块房子里,一个小方块10平,但五脏俱全,有厨具、床板、座椅,还有厕所,只是没有阻隔,茅坑就坦荡荡地躺在地上,同我们的午饭和隔壁的烤玉米摊呼吸同样的空气。当我们要冲凉,或者想要一个窗明几净的睡梦的时候,我们就跟着妈妈,偷偷溜进纺织厂的员工宿舍。妈妈去工作,我们就关上门,在里头敛声屏气地活动,摸一些外头街上发的什么“仁爱医院”的杂志或小孩巴掌大的言情小说。
但我们也不是总能成功的。有时候,我们“一身正气”、昂头挺胸地快步进了门,保安大叔却飞身出了门卫室,追着我们破口大骂,直训得我们面红耳赤。也是我们抛不去孩子的秉性,晚班时在工厂公用的热水龙头下洗发,就那么笑闹起来。头顶上突然探出一人,怒吼道:“谁在下面?!”我们立时爬上了宿舍楼,又怕被眼看着进了妈妈的宿舍而引来“追查”,就木头似的站在楼梯上,正以为自己躲得严实,那人却突然带了些哄孩子的重音:“那是谁的脚在下面呀?”
不过,有很多人不讨厌我们待在这儿,比如妈妈的舍友、工友和老板。尤其是我们帮妈妈做零工,而不收取基本工资时。这时,老板会对我们视若无睹,偶尔上前来检查我们的工作成果。工人们总是精力充沛,他们通过爆粗来增强语气,嘴上八卦不停,流水线上也有如雷电交加。我不讨厌这些“低俗”的兴趣——这些注定的生活内容。他们的快乐好像源源不断,直使整个车间盈着欢快的气氛,即使是在争夺计件工资的产品原料时,人们也是和气而且中气十足的。有女工带着第三者和她丈夫的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共同工作,工人们对于此事的包容性使他们犹如思想平静的哲学家。我喜欢这个有活气的、宽容的地方,而且,我手上的衣料是柔软的,不像电子厂那些尖锐滚烫的零件。我想那些电子厂里辍学的同事,到这里来会更好些吧。
这里的人们有着高度重合的生活步调:工作工作工作、在每个闲暇时刻去不远的地摊上逛逛、傍晚齐坐在便利店的大电视机前嗑瓜子、晚上排队冲凉,躺在被窝上刷手机。至于我们,我们还多一个选择——去舅舅家。那里有网络行动热点,可以选择任何想看的电视剧,有沙发、空调和躺椅。可是我仍然不大爱去。舅舅的脸是一个世纪难题啊!也不知道是舅舅长得像工厂的干部,还是舅舅就是工厂的干部,或者他们既不是同一个人,也根本不像。唉!我实在讨厌“向长辈打招呼”这个每日活动,这比数学压轴题还要伤脑筋。
后来我能认得舅舅了。有一天夜里,我们在10平的出租房里醒过来,南方的雨水将房间淹了三寸深。我们害怕难以预测的洪水,卷起裤腿跋涉员工宿舍。保安大叔正面撞上我们。妈妈说:“出租房淹了。”大叔眼神闪烁动容,让开了大门。我们往安全的地方跑去。暴风雨在熟悉的小巷里砸碎了一只保温瓶胆,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你们知道吗?自然灾害绝不像说起来那么平静。
我全身湿透、光着脚,滴滴答答地站在门口等待“断后”的妈妈。还没亮起的天色中有人路过,他走过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于是他更加直直地看着我。
我心想,坏了,这真是我舅舅。
可是问候的最好时机已经过去了,我想:我不会比你更尴尬的。
我瞪着眼睛把舅舅尴尬走了……
很快又好慢地,这个暑假结束了。我们回到家乡农村的本地学校。回忆起这个工业区,这里分明四季如夏,烈日炎炎,但却好像是灰色的。高大的热带树脊和出租楼栋好似挡住了整个天空,郊外的阡陌上空蒙着一张低沉的油纸。那时的我明明比现在快乐且没心没肺,但又好像不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