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往事·苏大夫和郭大夫
苏大夫在我的印象里总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老了。光溜溜的头顶,没有一根头发,上唇整整齐齐地贴着梯形的白色胡须,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脖子上也挂着一副眼镜,近视镜和老花镜轮流切换。
郭大夫却好像一直没老过。
40多岁的样子,头发像煤一样黑,脸色是黄黑黄黑的,看不清皱纹,一双晶亮的眼睛炯炯地看着我,看得我心虚。牙齿因为长期吸烟变得黑黄黑黄的。和白净的苏大夫一比,他就像一个挖煤的煤矿工人。
苏大夫的诊所是一个独门独院的小房子,前面两个房间一个坐诊,一个打针,后面的地方居住生活。大门口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牌,上书“蘇大夫診所”,繁体字,宋体,血红色,还有一个同样血红色的“十字”,即便不识字的乡亲也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
郭大夫在一处联排的房子中间找了一间房,两个房间,一间坐诊,一间配药。潦草地,近乎敷衍地,在墙上手写了三个朱漆大字“郭大夫”,雄浑有力,行书,他的名字既是他的招牌。
苏大夫的诊所里常年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像那些国有医院一样,严格消毒,药品分类,据说他是日系的军医,文革时吃了不少苦头,从大城市逃到了偏远的小山村。听诊器、压舌板、手电筒,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没错,他是一个儿科医生,主治儿童,天天的哭闹嚎叫声不绝于耳,而他总是笑眯眯,我一度怀疑他像我爷爷一样耳朵聋。
郭大夫的诊所里弥漫着中草药味道,树根子、树皮、树叶、各种奇形怪状的花、小动物的残肢断臂,把诊所的味道搞得怪怪的,又香又臭又苦,难怪郭大夫和他的助手都“腌”得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看病,只用得上一个小巧的“脉枕”,因为他是中医。
我是一个女人,小女孩时期经常看苏大夫,十岁以后感冒吃两片药就好了,不需要打针;青春期以后看的是郭大夫,郭大夫的脉准头足,远近闻名,尤其擅长妇科疾病,当年的痛经便是他一副药就治好了,再也没有疼过。
每次去看苏大夫,一见了他,都得大哭一场。慈眉善目的苏大夫不疾不徐地看诊、开方,我还不觉得害怕,等到他的妻子——和《葫芦娃》里的蛇精一模一样,开始配药准备打针时,我的世界末日也来了。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最狠的女人,比苏大夫小了近20岁,长相上有点俄罗斯血统,高鼻深目,白得瘆人,打针更是疼得要死要活。快、准、狠,屁股经常被她打得好几天不敢坐凳子。打完针,她一脸厌恶地挥挥手,全然不顾我还在倾泄的眼泪——她是一个职业护士,无情的护士,像个职业杀手一样。
因为对她的刻板印象,一度认为擦着红嘴唇的女人都坏,吃了死孩子似的。
苏大夫看诊,她打针,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每次接触完病人,她都洗手,还是用酒精洗手,这和镇上的其他赤脚医生大有不同。
有一个医生正切肉,看到我来了,她在抹布上蹭了蹭手,便取了针和药,扎我屁股了。还不等我哭完,她又接着切肉去了。
郭大夫表面看着严厉,不近人情的模样,看病却一点也不疼。只需要把手放到了“脉枕”上,他左右搭搭脉,再问一些吃喝拉撒的事,基本就能确定问题和诊治方案了。
药方上的字是龙飞凤舞的,从上到下,字像瀑布一样泄了下来,我却一个字也不认识,恐怕是“天机不可泄露”吧。
开了七天的药,可以让我哭上21次,在我妈的威逼利诱下,捏着鼻子,喝毒药似的,一边喝,一边哭,一边吐,实在是太苦了,哪怕最后含一块冰糖,也甜不过来,苦得恨不得把舌头掏出来。
这两个大夫是我们镇子上的权威,其他诊所看不好的病,都去他俩那里,连镇子上唯一的一所国有医院的生意都不如他们——便宜而有效谁不爱呢?
苏大夫是2000年去世的,几乎全镇的人都知道,80多岁的高龄,轰轰烈烈的喜葬,几乎全镇的人都去送了纸钱。
诊所也关门了,每次骑着自行车路过时,见了那一块褪了色、掉了漆的招牌,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屁股条件反射一样针扎地疼。
郭大夫在2010年去世,那一年五月,我去看了胃病,他还劝慰我,凡事想开一些,不要生闷气……七月他就去世了,肺癌,没到60岁。
医生可以给别人治病,却没办法自律,长期吸烟引发的肺部感染,还没等变成“老中医”,就遗憾离世。
镇子上的很多人再也不信中医了,苏大夫活了快90岁了,郭大夫不到60岁,哪个好用,不言而喻。
中国人,就是这样极端,以偏概全,用不够全面的现象总结自以为是的真理。
苏大夫几乎没有给病人输液的习惯,打屁股针和吃药基本都能治好,非要输液不可的程度,他推荐去镇上的国有医院,他认为病到了一定程度,需要仪器来辅助。
等他去世了,镇子上的其他诊所乐了,输液,输液,统统输液,见效快!赚钱多!管它什么病,先消炎再说!
可我明明记得,打屁股针和吃药也能治好病呢?
郭大夫去世了,又来了一个更年轻的中医,他更拼不过输液大队了,万病皆可输液,不用吃苦药,多好啊!
其实,一个好医生的宝贵之处,在于他们传递治病的理念,热怎么处理,冷怎么处理,胃病怎么保养,养成良好的心态防病于未然.……
病人去看病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于谁有利?于谁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