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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得到

2021-06-07  本文已影响0人  李浩然来了

他花了很多心思才在一堆英文网址中才找到它。他点开客服头像,输入“Hello”,没过多久,客服用中文回复他:“亲,欢迎光临包你聋品牌专卖店。”

“真的能包我聋?”显然,对这家没有任何交易记录和评价的商铺,他多少有点怀疑。

“无效退款的亲。”客服承诺。

他想,真好笑,怎么会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哪个商家会说自己的商品不好?他继续问:“商品页面有三种规格,88的普通型,888的强力型,8888的超级强力型,有什么区别?”

“亲,是这样的,”客服几乎是在他发送问题的瞬间回复了长长一段话(复制粘贴,他想),“88的是第一代次产品,上市已经五年了,药物生效需要的时间比较长,而且副作用比较大,除了发烧,还会伴随着恶心呕吐,一般二十四小时才会致聋;888的是第二代产品,经过了改良,消除了副作用,但是生效时间更长,服下药要等72小时;8888的是最新产品,当即见效,无不良反应。”

鼓舞了自己几次,他咬咬牙,下单超级强力型,划出页面,他看到主页上另一家在做广告的店铺,“声波杀手,神不知鬼不觉。”

为了防止个人信息泄露,他特意换了一张黑卡,名字也是杜撰的,地址留在离家几公里远的一座湖,湖边有间小木屋。第二天一早,他偷偷翻出物流信息,显示正在派件。好快,他的心一阵狂跳,从床下摸出鱼竿,对正在换衣服的妻子说:“我去钓鱼啦。”妻子罕见地没有唠叨,“好,我也要出去,约了闺蜜逛街。”

他先妻子一步出门。他把鱼竿背在身后,登上山地车。早上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噪音。新开业的早餐店门口摆着硕大的音响,在浑身战栗地嘶吼:现磨豆浆一元一杯,醇香豆腐脑两元一碗,灌汤小笼包八元一屉。超市在搞促销,促销员手持大喇叭,另一手叉在腰间,声音从胸腔迸发,中气十足:买平底锅送鸡蛋,买榨汁机送柠檬,买热水器送花洒。麻将馆里麻将摔得噼里啪啦,像在放鞭炮。他能听到早餐店里食客在抱怨豆浆太稀,包子太小;他能听到超市促销员嘴巴离开喇叭对着质疑平底锅质量的顾客低声说了句傻逼;他能听到麻将馆里有人给对方点了炮,啪啪打自己的手。甚至能听到据此一公里外的小公园里跳广场舞的大妈和打篮球的学生抢地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混乱中一名大妈被推倒,躺在地上呼喝:打人啦,打人啦,报警,抓起来这些兔崽子……所有声音在空气中混合、发酵,酿成夏天化粪池里的沼气,在他耳朵里横冲直撞,在他眼睛里流窜,在他鼻孔里扑腾,他被呛得眼泪直流。他把耳机塞进耳孔,外界噪音被阻隔,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戳进耳朵,在他脑袋里搅和,他感觉头痛欲裂。拔掉耳机,双脚以人类极限的频率蹬车。他想尽快逃离这个嘈杂的世界。

他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天他又和妻子吵起来,起因是该不该给孩子报英语班,妻子说,学英语就要从娃娃抓起,每天熏陶,营造全方位的英语氛围,久而久之,英语就成了第二母语。他奚落了一句,那干脆移民到美国得了,英国也行。妻子恼了,我巴不得能移民,你有那本事吗?他火气也被撩拨起来,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咋没嫁个老外?吵着吵着,就动了手,谁先打的谁?不重要,他掐她的脖子,她扇了他一个耳光。他没觉得用力,事后还是看到妻子脖子上起了一圈红疹,而自己耳朵里嗡嗡响,像是住了一窝蜜蜂。他有点自责,不该和妻子吵,由她说,反正连孩子都没有,未可知的事情,何必认真?总是这样,隔三差五吵,妻子逮住个因头,絮叨起来没完。进屋忘了换拖鞋,上床没洗脚,洗完碗没擦灶台,跟同事喝点酒,吐在马桶里……她像念经一样,不,分明就是唐僧念紧箍咒,你该这样,你不能那样,为什么这么邋遢,喝点马尿又不知道自己是谁……大部分时间他都忍了,自己消化掉,消化不了的,爆发出来,矛盾激化,武力相向。每次他都觉得自己留着力,妻子却以命相博。

挨过耳光,他耳鸣了一阵,后来耳朵里的蜜蜂飞走了,自己的听力一下子异于常人。他能清晰听到楼上的踱步声,隔壁的两具肉体的撞击声,楼下饭店油锅下菜的呲啦声。妻子轻轻说一句,你能不能把打鼾的毛病改改,吵得人半宿睡不着。每个字都是一记滚雷,在他的天灵盖上轰鸣而过。他捂住耳朵,低吼,两间卧室,嫌弃我打鼾那你去次卧不就解决了?难道要我割了鼻子?她也气势汹汹,好,你说的,那就分房睡,永远别来烦我,有生理需求自己解决!滚雷又在他天灵盖碾压一遍。

妻子搬到次卧,问题却没解决,夜里他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耳畔就传来各种声音,它们编织成一张巨网,牢牢把他箍住。他没办法睡觉,经历了几个晚上的失眠,他不得不去看医生,换了几家医院,所有医生都说他是神经衰弱,要注意休息,最后他急了,休息,我不想休息?我他妈休息得了吗?医生安抚他,给他开一些安神补脑的药,嘱咐说,一天三次,饭后吃。他看着药单,质问医生,我又不是更年期,吃这玩意管用吗?我是耳朵有问题,不是精神有问题。医生摇摇头,又开了一副橡胶耳塞。他觉得受到侮辱,在门诊室闹起来,惊动了保安,被两名保安架着胳膊,拖出医院。

马上就要解脱了,药到病除,治标治本。骑车到湖边的小木屋,他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打透,风掠过湖面,挟着湖水的清凉泼洒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身心愉悦。湖边有两名老人在垂钓,他听到湖底鱼儿在追逐嬉戏,一只在向另一只求偶。小木屋没人住,被附近的垂钓者当成了公厕,一靠近就臭气熏天。臭气他能忍受,主要是成群的苍蝇,每一只都是一架战斗机,嗡嗡嗡,在他眼前搞军事演习,对他的耳膜狂轰滥炸。还好,他没等太久,一辆蓝色三轮车从路边驶来。他摸了摸脸,戴着口罩。

快递员在他面前停下车,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上唇布满灰色绒毛,“M先生?”快递员手里托着一个方盒子,眼睛看着他。

“是。”他强忍着快递员语音里的尖刺,伸手去接快递。

“这么偏僻,差点走错路。”快递员嘟囔着,示意他在快递单上签字,然后又跨上三轮车疾驰而去。

发货地址是莆田,撕掉盒子上的快递包装,里面是红色的印着大大耐克标志的鞋盒,打开鞋盒,里面真有一双运动鞋,蓝色,做工尚可。他把手探到鞋子里,空的,换另一只,在鞋尖部位触到那个圆形的玻璃瓶。伪装得不错。他赞叹。

他把鞋子丢进附近的垃圾桶,药瓶装进口袋,骑车返回。妻子还没回家,他半躺在沙发上,拧开药瓶,把药倒在手心端详,一颗蓝色的小药丸。犹豫了一会,又把药丸装回去。总该有告别仪式的,等妻子回来,听她说完一句话,最后一句。这么想着,楼梯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是妻子,错不了。

门开了,妻子推门进来,臂弯里挎着大小包装袋,看来收获颇丰。看到他,妻子愣了一下,“你不是去钓鱼了吗?”他看着妻子,妻子脸上残留着室外的阳光,透出细微的红,这样看起来,她长得还不错。当年他就是被这张脸吸引。他想起曾经那些浪漫时光,有点心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真的无法挽回了吗?今天她的表现还不错,要不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妻子在门口换鞋,发出啊一声惊呼,“你看看,你的皮鞋上全是泥!回来也不擦?再说了,去钓鱼为什么要穿皮鞋?”每个字都是一枚洲际导弹,准确无误地在他脑袋里炸开。他跳起来,妻子盯着他,双臂支在胸前,是迎接战斗的姿态。他没有反击妻子,他跑去卫生间,锁上门,掏出药瓶,拧开瓶盖,对着嘴巴,倒下去,打开水龙头,头凑过去,喝一口水,下咽。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世界安静了,所有声音都被铲除了。他走出卫生间,妻子正把刚买了的化妆品一件件陈列在梳妆台上,像清点战利品。从梳妆台的镜子里他看到妻子脸上挂着朝圣者般的微笑。他鼻子哼了一声,发泄出自己的鄙夷,他知道那个声音肯定很刺耳,但他什么都听不到。妻子抬起头,脸上笑容隐去,鼓着眼睛,从镜子里和他对视。她开口说了句什么,他很高兴自己听不到。

他打开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耳中依然寂静一片,他终于确认,自己真的聋了。他溜进卧室,在笔记本电脑上给商家点好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阴影,是妻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手里攥着电视遥控器,嘴巴对着他迅速张合,这让他想起了被按在砧板上的活鱼。他笑了,合上笔记本,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了摆手。妻子诧异的表情僵在脸上,他暗自得意。妻子欺过来,伏在他肩上,冲着他的耳朵喷热气,唾液在他脸上扫射。她一定在吼。他保持着微笑,对着妻子摇头,伸手以一个优雅的姿势擦去脸上的唾液。

“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因为听力的丧失,他的语调有些怪异,“我成了聋子。”

妻子怀疑,从厨房取来两个不锈钢盆,在他耳旁敲打,他还安详靠在床上,宛若老僧入定。妻子慌了,要带他去医院,他拒绝。妻子定定看着他,终于体味到他笑容里的嘲弄。

妻子不再跟他说话,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他得逞了,又有点失落,他想看到妻子对着他无穷尽的唠叨,最后无功而返时气急败坏的样子。但妻子似乎勘破了他的意图,一反常态,把他当成了陌生人。他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耳朵清净了,眼睛也清净了。他的睡眠质量得到显著提升,梦也和他的耳朵一样,屏蔽了外界的信息,只剩祥和。直到他多次看到妻子在阳台上打电话,一讲半个小时,其间有说有笑,甚至伸出一只手指拨弄无花果树的叶子,叶子和手指缠绕,一圈两圈,她低下头露出羞赧的笑容。那模样他只在他们恋爱时见过,当时他给她讲了一个荤笑话。后来,妻子越来越无所顾忌,甚至当着他面大声讲电话,把他当成空气。

他坐不住了,一天半夜,他偷偷溜进次卧,妻子已经睡了,弓着身子,双手枕在头下,像个婴儿。手机就放在枕头旁。他摸过手机,滑动屏幕,手竟然在颤抖。有密码,输入她的生日,不对,输入自己生日,也不对,他想了想,又输入结婚纪念日,还不对。在试过最简单的六个0六个8后,屏幕锁死了。他紧咬后槽牙,把手机放回原位,退出房间。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黑暗裹挟着他,渗进他的每个毛孔。静寂像一只无形的巨兽,撕咬他,吞噬他的皮肤,骨骼,五脏六腑。他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黑暗被驱逐,房间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一部古装电视剧,乞丐在和贵妇争吵,不知说什么,没有字幕,后来险些动手,被及时赶到的书生劝阻。切换频道,音乐节目,男歌手边挥舞手臂边深情歌唱,这次有字幕,“有谁能比我知道,你的深情像羽毛……”他回想这首歌,好像在哪里听过,可他忘了旋律,怎么都想不起,开头是do do si si re si,还是si si do do si re?好像都不对。脑袋要炸了,继续切频,新闻,主持人一脸严肃播报着什么,屏幕左下角一个小方框子,圈起来一名哑语翻译,手势翻飞,他看不懂。索性把音量调满,他看着画面,像看默剧。

妻子披头散发站在他面前,吼着什么。他推开她,继续看电视。妻子扑过来,夺了遥控器,按下开关,黑暗重新聚拢。过了很久,他不知道妻子还在不在,他轻轻叫了两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回应。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被黑暗溶解。

每天晚上,等到妻子入睡,他打开电视机,随便找个频道,音量置顶,看默剧。妻子哭过,闹过,抓他的脸,挠他的胳膊,他不为所动。妻子忍无可忍,从卫生间端出一盆水,倾泻在电视机上,电视机头顶冒出一缕白烟,偃旗息鼓。他开始唱歌,唱他记得的所有歌,吼,嚎叫,不管是不是跑调,是不是破音,反正自己听不到。

唱了三天,他喉咙痛,坚持唱。妻子像被征服,躲在房间不出来。他去推门,锁着,推不开,他对着门唱,门没给他反馈。他仿佛看到妻子正躺在床上,一边抚摸着自己身体一边情意绵绵讲着电话,对方是谁?是不是她的胖领导?他早就觉得这个死胖子对妻子不怀好意。也有可能是她的初恋,当初是她甩了那人,那人意难平,对她穷追不舍。也许他们已经上了床,不论是胖领导还是初恋,都好过一个聋子。

他心灰意冷,再次登录那个购物网站,包你聋品牌专卖店下多了另一条好评。他咨询客服:“听力能不能恢复?”得到的答复是,“吃下一颗,终生有效,保证您聋一辈子。”他骂了句,“滚!”退出页面,又看到首页做广告的“声波杀手”,点进去,商品详情这样写着,“本产品会发出致人死亡的超级声波,隐蔽作案,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不是聋子,十小时见效,死者症状与心梗无异。”犹豫了一会,他点击购买,付款。关闭电脑,他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他早早赶到湖边,两名老人还在,鱼篓放在身后,空的。他站在木屋旁,臭气依旧,成群的苍蝇乱飞,只是没了声音。快递员来得很快,还是那个人,剃了胡子,反而成熟了些。这次是一本书,《药补不如食补》,封皮精美,内心掏出一个圆洞,里面躺着一枚类似电子蚊香片的装置。

回到家,妻子未归,他走进妻子房间,四下查看,在床头柜后面发现了闲置的插座,“声波杀手”插上去,上面亮起一盏小红灯,扑闪扑闪的,冲他俏皮眨动。他的手悬在半空,僵了一会,拔下“声波杀手”,红眼睛闭合了,他的手心有了温度。他直起身,想了想,又把“声波杀手”插回去,红眼睛再度睁开。复位床头柜,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

他坐在客厅,等到天黑,妻子回来了,看都没看他,进了房间。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晚九点。十个小时后,也就是明早七点,妻子将变成一具尸体。他将永远摆脱她。

他置身在黑暗中,努力和它融为一体,他的额头在冒汗,身上也越来越冷。他阻拦了自己几次冲进房间的冲动,直到晨曦将黑暗驱尽,墙上挂钟指向7点,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尖儿戳了一下,他浑身颤抖起来,忍不住抱住头,任泪水浇灌掌心。

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拍打,他差点跳起来,抬起头,看到妻子满是错愕的脸。对视五秒钟,妻子走到门口,在鞋柜里取出一双运动鞋,穿上,出了门。

那是一双新的耐克运动鞋,蓝色。他想,一定是莆田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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