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珠碎玉篇】89、那些年,从大桥说起
小时候,提起长江大桥,南京长江大桥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如今武汉、九江、江阴等其他长江沿岸大小城市都有隶属本地区的长江大桥,而上海作为长三角最主要的龙头城市,在中国已经拥有超过100条跨越长江的桥隧工程之后,终于在十多年前斥巨资建造了属于自己的长江隧桥。
这是斥6000亿巨资修建的上海长江大桥,外观设计独一无二,建造难度也不输于作为世界奇迹的港珠澳大桥,这是位于长江入海口之上的真正的长江门户第一桥,也是崇明区至上海市中心的交通要道。
江面上的大桥看起来规模非常惊人,但还不是穿越长江的全部主体结构,桥梁部分仅仅衔接崇明岛东部到长兴岛之间的距离,而长兴岛到市区的这一段则由水下的隧道结构组成。
没有大桥之前的小时候,从崇明岛抵达市中心需要车客轮渡,从七八十年代需要花三个小时的慢船,到九十年代添加高速快艇后,时间缩短到45分钟,但仍然经常受台风和迷雾等恶劣天气的影响而停航,这时候的崇明是名符其实的孤岛,完全与世隔绝。那时候,岛上的人去市区称:到上海去。从来不说到市区去,因为去一次实在费劲,实在不容易。记得七岁那年,第一次跟着父亲和姐姐去时,我好奇的问:为什么说去上海?那个地方是不是上面全是海?人都浸在水里?把姐姐逗得乐死,一迭声的回对对对。从小在四面环水的岛上长大,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离开岛屿,乘船进入茫茫的水面之中,那即将到达的上海到底是什么样的,难道那里的房子和里面的东西真的都浸在水里?
交通的不便严重扼制了崇明的发展,尤其在八十年代的浦东开发后,崇明很多年的定位都是浦东发展的延伸,很多年都是上海最落后的一个地区,一直到两千年上海其他地区一个个都撤县建区了,崇明也还是最后一个唯一的县级地区。崇明的各个乡镇曾经被市里的其他区一对一的扶贫脱困,一如今天的崇明和其他区一样一对一的与云南各地结对帮扶。
那阵子,崇明每年县市两级的两会提案,要求建大桥的强烈呼声从来没有少过,每次分组讨论时,县长都亲自带领两会委员在与会的市领导面前大声呼吁,也每年都沮丧的面对希望落空的现实。当年的上海虽然一直处于高速发展时期,但百废待兴,还不够真正富裕,当年的几届市领导都心有余而力不足,随着浦江两岸一栋栋世界级的建筑矗立起来,财政资金无法同时承担得起数个超大级的巨资工程,而国内的隧桥工程建造设计技术也还没有如今的强大,长江入海口在台风天气时出现的飓风巨浪和江底地形的复杂程度,也确实让人望而生畏。
也还清楚记得当年市领导拒绝了多少国际专家的申请和援助,非常争气的花大力气用国内自己培养起来的专家、用自己的技术,把市内的整条苏州河给肃清了,这样的一条河流,当年的污染程度是世界级的治理难题,在听取民主党派人士建议的座谈会上,相关市领导谈起来曾经自豪得泪花闪闪,年轻一代的专家和技术人员负重前行,不负众望,在全世界一边倒的质疑问难声里,一步步完成了这个大工程,让那些高傲的发达国家从此不敢小觑上海技术、上海精神。
八十年代上海某大学的环境保护工程系是某市领导在任职大学校长时亲自建立的,因着他的骨气、他的坚持,用了十年时间培养出来上海第一批环境保护工程技术专家,接下来的几十年一批又一批的专业技术人员前赴后继的,迅速把上海的环境一点点的治理了起来,改革开放初期的领导丝毫没有贪污腐败行为,他们埋头苦干,一味砥砺前行的精神影响了一代上海青年。
也还记得那些年,面对毕业即出国的大潮流,面对国外高科技的倾轧,各种各样进口商品如潮一样拥进国门,且不论冰箱彩电空调这样的产品,普通小民哪怕取个名字,都喜欢带点洋味的,那些年女孩儿叫安娜、丽娜或者什么娜的很多很多,商品也罢了,而洋文化的渗透至今都普遍存在,既不信耶稣基督也没有入教的普通市民或者很多无神论者也会莫名其妙的跟着无良商家大肆的广告渲染而消费着盛大的圣诞节,自己国家的传统文化、传统节日却荡然无存……那些年很多的潮流和理念,比比皆是国人毫无底气和骨气的覆灭颠倒。
也记得那些年大到市内小到岛内留下来的各级专业技术人员和政府机关公务员默默响应号召:我们只干不说!要说也让别人来说!那时的领导开会说最多的就是我们要打一场知识战、科技战、信息战,我们要和时代赛跑!当年的年轻家长一个个对刚刚启蒙的孩子说,我们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一定要赢!就这样一代接一代前赴后继的拼命干,在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埋头干。
清清楚楚的记得我家先生曾经在工作之余,花了三年多的业余时间,硬是钻研遍了所有相关的技术项目,拼着一腔热血,设计出来几大国家级的高新技术,披荆斩棘的硬是劈出来一条没人走过的高速超车道,只因当年一位实干的老总算来算去都买不起国外最新的专业设备,数次来往谈判压不下高昂的定价,说什么钱财是身外之物,那时那刻一分钱可真正的憋死英雄汉,数次随行的先生一生气怒目圆睁,向他拍胸保证:给我三年时间,我亲自给你设计!这一句话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我家儿子的成长路上整整缺失了三年多的父爱,明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是父子俩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和时间。先生在那些不外出考察的日子里,把自己钉在了工作台上没日没夜的埋头干了三年多,没有一天外出散步休闲过,没有一晚灯红酒绿吃喝玩乐过,也让我过了三年多婚内丧偶式的日子。虽然表示支持,也能够理解,但当年也曾无可奈何的抱怨责备过,只是如今想来,却又无怨无悔的淡淡一笑而过。
想当年与先生恋爱时一起去看电影,当他看到电影院的商铺前,年龄相仿的一对对情人连水果糖都是买进口的吃的时候,他气得握拳发抖,沉闷的对我低吼:我们这是怎么了?科技落后也罢了,难道连糖都做不过人家了吗?记得我当时一愣,年轻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我只知道脚踏实地、兢兢业业的工作,每天先力求做好自己份内的事,然后有余力的时候,也尽量给同事和领导分担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因此赢来一大片的赞扬之声,顺风顺水的我觉得自己做得足够好了,似乎这样的家国之忧离我这样的小女子很远很远。
当时,才认识他不久,还不知道他自从父亲病故后就家贫如洗,先生读大学的生活费很多时候都是靠年迈体弱多病的母亲偷偷卖血换来的,苦惯了的人工作后也从来不随意乱花一分钱,更别提去逛街买零食了。记得我当时还没头没脑的告诉他,进口的吃食很多啊,还有进口的豆腐呢!直把他气得目瞪口呆,许久才缓过来一迭声的说:就这样馋吗?那么不争气吗?连吃的都要进口的吗!而那些进口的水果糖一如其他进口的商品一样,价格还远远贵于上海本地的大白兔奶糖,只是他生气之前,我司空见惯,当时整个社会消费理念如此,我的家境比他相对好多了,身边也从来没有人如他这样觉得买进口的水果糖是不正常的。
这是认识他以后第一次见他虎目圆睁的生气,虽然不是什么雷霆大怒,但还是把从小被家人兄长宠溺过来的我吓得不轻,也暗自庆幸,幸亏我从不爱吃甜食,更不爱吃糖,我只喜欢喝茶,也很少买这么贵的零食。不过也正是他的这一次生气,让犹豫不决的我心胸豁然开朗,从此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他。也就是这样一批批不甘于自己国家落后的年轻人,咬着牙拼了命硬是把上海干到了如今的国际一流的位置上,如屹立的东方明珠塔一样光辉灿烂,让世界瞩目,让世人瞻仰。
想起来那些与时代同命运共呼吸的青春岁月,还是很自豪。所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先生和我分属60、70后,我们生在了守江山的年代,没有经历过父辈打江山的战乱,先生的父亲生前可是跨过鸭绿江在朝鲜战场上指挥过实战的,他二哥出生时,写信回来让取名汉城,以作纪念。据说当年回乡时身边有两名勤务兵护卫,是赫赫有名的某部队军官,年轻时是一名相貌英俊的文武双全的才子,他生前随手画的画,经常被小舅子喜不自胜的拿去街头卖了换零钱。至今每到一年一度的忌日,先生的小舅舅说起大姐夫来都泪流不止,而我第一次进门见到公公身着军装的遗像,误以为是民国著名的将领张灵甫,他们有着一样的英俊面貌和儒将气质,有着一双深沉睿智的大眼,可惜天妒英才病故得早,留下一门孤儿寡母辛苦度日。而先生的叔父,是五十年代的老大学生,生前是上海第一批中外合资企业的中方老总,是为了上海发展第一批冲在风口浪尖“摸着石头过河”的风云人物,叔父的所言所思所行直接影响了先生,让他从小得以耳闻目染,学会放眼世界来看待许多问题。我没有见到过英年早逝的公公,但是那些年和先生的叔父却经常在家宴上小酌对饮侃侃而谈,因为喜欢文史,很多时候古今中外的闲侃,比学理工科的先生更和叔父聊得来,家常以外,我们更多聊的是天下形势、世界格局和家国之忧,我也非常崇敬这样真才实学的能够为家国付出一生的低调男人,他温文儒雅,无论老少,对谁都谦和有礼,但是心系天下,胸有乾坤,一出手干的是让世界瞩目的大事,年轻的我也因此受他一辈子的影响。所谓将门无犬子,面对父辈的丰功伟绩,也深知先生身上背负的责任和压力,但回首往事,我们也没有辜负父辈的期望,没有碌碌无为虚度年华,当年毕业留下来的这些人,只要有才华有能力,有志气有抱负的一律被启用,在上海,在崇明,出生于六十年代毕业于八十年代的“六八式”精英一个个都得以培养重用,活跃在各行各业,可以很自豪的说,我们开创了家乡的新世纪。
人的一生,真的如古语所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的上海,海归的学历文凭也再不如当年那样受人追捧,甚至已经没落式微,若不是世界一流的高精尖的专业人才,想到上海落户、到上海应聘工作非常不容易,那些当年卖了房子也要出国的人,现在想回来,却发现已经根本买不到也买不起上海的房子。尤其当定居国外许多年的人回来逛街购物时,大多非常茫然非常失落,他们的手机还处于2G、3G信号时代,根本没有5G信号,也没有银行卡可以绑定支付宝、微信或者银联账号,去哪一处购物都没法刷脸刷指纹,一如没文化的农村老人那样只会现金支付,再也没了当年归来探亲时的那股子优越感。而如今上海华师大创立多年的小学生一课一练的学习方法,也倒过来被西方教育界所重视,每年来华师大取经的牛人不计其数,英国教育界则更是原封不动的悉数照抄搬了回去实行,我们终于挺直了脊梁骨,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文化自信。尤其疫情时代,全世界都羡慕上海一如既往的繁荣稳定,上海速度和上海精神也再一次获得世人称道。小时候教科书上“东亚病夫”的那一页民族屈辱,终于真正的被我们彻底又全新的翻了篇。
漫无边际的扯远了,回归大桥话题,从1981年始进行准备,到2009年完成整座桥梁的全部建造工程,这是港珠澳大桥建设完成之前,中国规模最大的桥隧结构工程。
大桥的建成,非常振奋人心,也终于兑现了市领导当年的承诺:即从市中心辐射到十大郊区的主干交通不超过一小时,这是当年市政府十大实事工程之一,整个上海也因此达成了一小时经济圈的发展目标。崇明的交通便利也为上海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空间,成功打破了长江封锁后的崇明,接下来也定位了世界级生态岛的发展目标,这个发展蓝图的设计,是面向全世界征集招标的,最终采纳了获得国际金奖的一位国外专家的设计蓝图。那一刻的上海,那一时的崇明已经再不是连进口的水果糖都稀罕的年代了,上海已经和国际接轨,底气十足的生发出了“海纳百川”的上海精神,国人的心胸已经真正的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而长江大桥于2009年通车至今,十多年了,这座隧道桥梁的建成,成了江浙沪长三角地区重要的交通中枢之一。如今的崇明也已经是水清土净空气清新的世界级生态岛,崇明的稻米粮食、鸡鸭鱼肉、水果蔬菜等农产品在市中心供不应求,往往不到半小时就被一抢而光。世界级生态岛的定位让崇明在绿色生态、高科技产业、现代农业和休闲度假等方面,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发展空间。
崇明波澜壮阔的未来可期,上海的未来有多浩瀚无边则是无以想象。可我们这一代为家乡发展热血奋斗过的人正在逐渐的老去,新春的夜里,因着旧伤随着春雨发芽,一时辗转无以成眠,独自静静的敲击文字,回首往事之际,不由想起东坡先生的大江东去词: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