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05
莉莉睁开眼的时候，眼前还是单一灰白色的天花板。她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过身对着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发呆。
这是她来美国的第六天。房子是提前就在网络上和房东预订好的，她直接租了半年，这几乎花掉了她小半的积蓄。但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实物和卖家秀差别居然这么大，当她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这间窄小破旧的小屋子里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房东早就溜了，连电话打过去都是无人接听。
莉莉从床上起来，却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她挫败的坐在破了好几个洞的布沙发上，这里的木板踩上去都会嘎吱作响，她甚至怀疑自己一个用力的踩踏木板就会断掉。所幸的是房子在的街区还算清净，隔壁有一所大学，到处都是年轻而富有活力的青春面孔，他们大多捧着一两本书，或者手里拿着一个网球拍，耳朵里插着耳机，白色的耳机线随着他们做着各种夸张的动作而晃来晃去。
她从放在沙发上的包里掏出来一些现金，数量不多。这是来之前在国内的银行换的，看起来也只够支撑她一个星期的生活了。她决定出门找一份工作。
这所大学以其严谨的学风闻名于世，能就读的人成绩都非常优异，他们毕业后踏入社会也大多都是高端精英，莉莉在国内就曾听说过这所大学，但这跟她当时的生活并没什么联系。校园极大，开阔而明亮，已经是中午了，她跟着下了课的学生大流一起往餐厅一条街走去。
一家中餐厅，门口的墙上贴着一张服务员招聘广告，用中文写的。包吃，但薪水并不多。
她推门进去，迎上来的却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莉莉愣了一秒，用中文问他：“请问……你们老板在吗？”
金发小哥露出了迷茫的表情，用不怎么标准的中文答复她道：“sorry，我听不懂中文……”
莉莉只好用磕磕巴巴，语法错误的中式英语问他老板在哪儿，她看到门外的广告，想应聘服务员。金发小哥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指了指莉莉背后的靠在墙边吸烟的中年男子：“这儿，这位就是我们餐厅老板。”
老板是一个留着一下巴胡渣的北方人，只要听他一开口就能听得出来，他嘴里叼着根烟，看起来有些虎背熊腰，穿着泛黄的背心，腰上系着印有粉色Hello Kitty图案的围裙。
老板瞟了一眼她：“中国人，留学生？我这里只要全职，兼职可不要。”
莉莉摇了摇头：“不是留学生，就是来找全职的，我身上快没钱了，所以……”
“不是留学生？”老板狐疑的看着她：“我不会要黑工的，你走吧，别给我惹上麻烦。”说完转身就要往后厨走，莉莉猛地往前一步，朝老板的背影喊道：“不是，我有美国国籍的！”
老板转身过来，喷了口烟。
“小姑娘家的甭想着熊阴我，嘿，我信你就有鬼咯。你英语都说不利索，装什么美国人？说话倒三不着两的，美国可不好混，赶紧趁签证没过期回去吧，少在这儿掘野，到时候美国警察把你抓咯，你就晓得怕了。”
“我真有美国国籍！”莉莉急了，在包里抓来抓去的找自己的身份证，那张回美国才办好的，崭新的身份证，但她怎么也找不到，老板就杵在那儿嘲笑的看着她，想看她出丑，她的脸色变得涨红，干脆直接蹲了下来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反扣在了地上。
身份证是一眼就看到了，但妈妈留给他的玻璃弹珠一跳一跳的准备弹走了，莉莉蹲着想去捡，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她背后伸了出来，捡走了那颗玻璃弹珠。
莉莉回过头，那个人逆着光，半弯着腰正看着她。她长得漂亮极了，翠绿色的眼瞳，棕色的长卷发，五官精致漂亮。她手里还拿着那颗弹珠，此刻递给了莉莉：“你的？”
莉莉如梦初醒般赶紧接过了，下意识用中文说了句谢谢，女孩神情怪异的挑了下眉，莉莉这才想起来她说的不是英语，可女孩已经走了，她只好赶紧从地上站起来，把手里的身份证拿到老板面前：“给，身份证，你看看就知道了。”
老板接了过去，他沉默了一两秒，仔细看了看身份证，又仔细看了看莉莉：“这卡也不像是假的。可我总觉得你不贴谱菜，呼啦吧就跑到我跟前，不大对劲。你说你一个小丫头看着也不大，才满十八岁，也有美国国籍，怎么连美国话都说不利索呢？”
莉莉马上解释道：“我妈在美国生的我，她生完就带我回去了，”她的手紧紧攥着玻璃珠子，“我是不怎么会说，但读书写字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身上就快没钱了，老板，您看着人好，我，我还挺勤快的，手脚也很麻利。”
老板不说话，盯着她好一会儿，他看起来十分的怀疑，但还是松口道：“行吧，我这儿正缺人，不然我说什么也不会要你的。先干一个月试用期，这一个月先不签合同了，要真有啥毛病就给我立刻走人，让叫我惹上祸了我可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莉莉感激的狂点头：“哎！好，您说什么都成！”
“那走吧，愣着干什么，来，”老板把身份证还给莉莉，带着她往后厨走，“叫我王哥就行，我们这儿啥都缺，你话都说不利索就甭去给人点菜了，先到后厨洗碗去，会说话了再去前头，总得跟客人拉呱两句不是。门口那洋鬼子爱偷懒，我嫌他，但我也一时间也招不到人，到时候你去换他位置。”
莉莉连声应下。
王哥一打后厨的帘子，朝里头喊：“小陈，你炒菜去，不用洗碗了！”里头的人噢了一声，他又对莉莉问了句：“哎，你叫啥来着？我咋瞅你身份证上写着lilili呢？啥玩意啊，哩哩哩？”
莉莉说：“我叫李莉莉，您随便叫，小李，莉莉，都成。”
王哥乐呵：“哟，你这名字，可真能耐。那换成外国人一看估计都懵了。”他走到洗碗台前，这里堆满了成山的脏碗筷。“今天就算第一天，洗吧，小红走后人手不够，这阵子哥几个轮着加班洗碗，妈的，我叫门口那洋鬼子下了班来洗碗他还不乐意，说这不是他的工作范围，我呸！”王哥往地上啐了一口，莉莉恶心的往旁边站了站。
“我们这儿还有小陈，阿雅，小宁，不过阿雅和小宁今天休息，你下回就见到他们了，得，我不跟你掰扯了，洗碗吧！”
王哥说完就走了，她默默的戴好手套，在水槽前工作起来。莉莉高兴的想，自己总算是找到了工作，还挺顺利，而且就在住处的附近，走路五分钟就到了。虽然薪水不多，但是万事开头难，等攒了些钱，练好了口语，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吧。
一直到晚上十多点莉莉才下班，店里冷清了许多，金发小哥早就走了，王哥在椅子上玩手机，小陈趴在点餐台后呼呼大睡，冷气关上了，老旧的风扇呼啦啦地在头顶上方转动着。
莉莉洗好手，把围裙脱下放在点餐台下的柜子里，走到王哥面前说：“王哥，我下班了。”
王哥对她今天的工作完成度挺满意，莉莉不仅把堆积成山的碗筷洗干净了，还争分夺秒把厨房草草擦了一遍，他觉得这个这小姑娘简直脑子有坑，但他就喜欢脑子有坑的员工，跟洋鬼子一比，这姑娘简直是天降的廉价劳动力。
他抬头嗯了一声，咧开了嘴：“行啊，回去吧，回去吧，今天辛苦了。”可一转眼，他又换了副严肃的神色：“今天我可看到你洗碗的时候偷偷看了好几下手机哈，这可不好，我得闲胡闲胡你，小莉呀，咱们这个行业，要讲究认真，毕竟是为客人服务，是吧，哎，哎，得了你快回去吧，才多大一孩子，哈哈。路上小心点，回头买个洋车子骑着，美国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安全！”
莉莉点点头，推门走了出去。餐厅一条街附近就是运动区，莉莉戴上耳机沿着路走，路上踩着滑板车的男孩女孩们像风似的越过了她，他们的欢声笑语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但很快就被耳机里的音乐声掩盖。
莉莉扭过头看着路边的网球场，她一眼就看到了今天中午才餐厅遇见的那个女孩儿。可能是女孩太显眼了，运动短裤下两条大长腿，莉莉猜她的身高绝对超过了一米七。此刻她正打着网球，敏捷的向左跳去，快速挡回一球。
莉莉不自觉的走近了，她跨过路沿边儿的砖石，踏上草地，女孩还在飞速的来回跑动着，她走前了几步，站在了球场的铁丝网外，耳机里的音乐震耳欲聋的唱着，她头上方的路灯上聚集着许多蚊虫，它们围着灯光飞舞，莉莉出神的盯着女孩儿看了一会儿，觉得手臂有些痒，她低头一眼，手臂上已经被咬了好几个大红包。
唉。莉莉想，该带些六神花露水来美国的。场上的女孩停了下来，拿着瓶水和网带对面的白人男生说话，风声带来些只字片语，但莉莉一个词都没听懂。她又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聊，抓着手臂上的包转身走了。
埃默里瞟了眼黑发女孩离去的背影，对眼前的人说：“嘿，她走了。”
“哦。”克里斯汀毫不在意的仰头喝了口水。
“真羡慕你，”埃默里把手臂放在网带上对克里斯汀说：“看来又是一个对你一见倾心的傻女孩儿。但愿她能保持理智，别被你欺骗性的外表给骗个一无所有了。”
克里斯汀把一瓶水都喝完了，她把空瓶子往刚刚女孩儿站着的方向一扔，重新捡起网球拍：“来吧。”
埃默里活动活动了脖子，点了点头：“来。”
水瓶骨碌碌的在塑胶场地上滚过，最后撞到了铁丝网上，往回弹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第二章
闹钟实在是太吵了。莉莉头痛欲裂的想，她伸手想把闹钟关掉，突然想起来今天要上班，她痛苦的松开了手，把被子拉高盖过头顶，但闹钟还在响，吵闹的几乎要把莉莉逼疯了。
她猛地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头发乱的像一个鸡窝，她自暴自弃的把闹钟扔到地上，破烂的木板奇迹般的没有出现裂痕，但也报复性的回以她好大一声响动。
今天在餐厅上班的是金发小哥，阿雅和王哥。小宁有事请假了四天，小陈刚好今天休息。莉莉的口语有了很大的进步，她现在获得王哥批准能出来清理桌子了，偶尔也帮客人催催单和上菜，横竖这些工作用不着怎么交流。
她来到这里后最开始记熟的单词就是菜名儿，王哥开的这家中餐厅经营的中餐范围实在是很杂，上有小鸡炖蘑菇，糖醋排骨和酸辣汤等，下有每个国家的中餐厅都有的特色菜：杂酱面和左宗棠鸡。
中午忙完后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店里的客流才渐渐稀少，王哥招呼莉莉她们吃饭：馒头，西红柿疙瘩汤，还有一些用边角料炒的大杂菜。
“哎，来来吃饭了。哎哟我去，今天学生可真多！”王哥先拉开椅子坐下，他的右腿踩在椅子上，左手把烟头碾在桌面上的烟灰缸里。“今天那个黄毛的洋鬼子什么玩意儿，说酸汤鱼酸的根本不能吃，我他娘的当时就想拽着他衣领子给他个皮锤，他懂不懂中华美食！嗯？”
阿雅从点餐台后头跑出来：“人家给钱的，给钱是大爷！你这暴脾气还开什么店啊，也不怕哪天打起来把自个儿店给砸没了。”
莉莉默默拿起一个馒头，她把馒头撕成一块一块的吃，她实在是习惯不了馒头当做主食，但这里除了她每个人都很适应，也很喜欢。
“大爷？”王哥哼了一声，就着馒头喝了一口疙瘩汤：“算他运气好而已，真打起来我看到底谁是他大爷！那盆酸汤鱼是酸了点，我手抖酸汤料他妈的放多了点，就放多了一丁点个龟儿子嘴还挺挑！”
阿雅不耐烦的把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放：“行了赶紧吃吧！”
阿雅是一个穿着性感的短发小姑娘。她总是穿着吊带背心和皮质热裤，画着浓重的眼影，明艳的口红，遇上帅哥就对着人放电，光明正大的吃豆腐。
莉莉费劲的吞着馒头，想起阿雅告诉她自己已经结婚了的事情，当时她吃惊的差点没把手里的碗筷滑了，还是阿雅手疾眼快的伸出手把沾着泡沫的碗筷推回水槽里，对她流里流气的笑了一下：“怎么？我看着不像已经结了婚的人吗？”
莉莉呆呆地点了点头。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留在美国的？”她帮莉莉把一旁洗好的碗筷放进消毒柜里，“除了嫁人，我还能想什么招儿？我一农村出来的，也没读过几年书，不是她们那些有法子的文化人。”
莉莉问她：“你丈夫……？”
“就那么个鬼样子吧。”阿雅蹲下来整理柜子里的杂物，“今年也快五十了，穷的要死还天天出去赌，我真巴不得他早点死呢！好歹能留个房子，我一个人住多清净。”
莉莉把水龙头关上：“那你喜欢他什么？”
“谁会喜欢那种垃圾？”阿雅莫名其妙的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儿，韩剧看多了是不是？”
莉莉没忍住笑了一下，阿雅也笑着用沾着水的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也挺好的，”阿雅说：“我还小的时候也这副傻样儿，那时候可比现在快乐多了。”
她的手上有柠檬洗洁精的味道，很浓重，廉价香精放多了就会一种刺鼻的感觉，但莉莉觉得挺好闻的，这是她在老旧，油烟遍布的厨房里能闻到的，最清新的香气。
下午的时候莉莉在外面擦桌子，其实也没什么可擦的——这些桌子在一个小时前早就被她擦过好多遍了。莉莉悄悄往后看了眼坐在角落的王哥，他正喷了口烟，往莉莉这里瞟了一眼。
莉莉赶紧回过头去。姜还是老的辣，她心有余悸的想。手里的动作愈发的加快了，这是她紧张时不自觉的动作，总想做些什么来缓解这种情绪。
门口的铃声响了，莉莉抬起头，又是那天那个帮她捡玻璃球的女孩儿。她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iPad，还有一个打起来有着清脆响声的蓝牙键盘。
她总是喜欢来这里喝下午茶，悠闲的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一下午，就好像自己是坐在咖啡厅里一样，奇怪的人。莉莉停下手里抹桌子的动作，有些出神的望着她手里的数码产品——她不明白一个平板而已为什么要设置的那么的大，大的连一只手都拿不稳了。她没体验过，这些东西太贵了，她从来都不舍得在这方面花钱，现在的手机也还是老旧款的诺基亚。
非常的复古，非常的……过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活在两千零一年呢。莉莉想起阿雅第一次见到她掏出手机时给出的评价。
“小莉？小莉？李莉莉！你还愣在那儿干啥呢！”
莉莉猛地回过神，她向王哥的方向望过去，王哥一只手指着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的烟灰缸里碾烟，他气的身体向前倾着，几乎是准备站起来了。
“招呼客人去啊！”王哥脸色不大好的朝她喊。
“哦，哦。”莉莉急忙回过头，那个女孩儿正盯着她看呢，她的嘴角半扬着，像是在笑她。莉莉的脸瞬间涨红了，她手忙脚乱的把手里的抹布放下，从围裙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和一支圆珠笔。
她快步走到了女孩儿的桌旁。
“您要点些什么？”莉莉举着本子和笔问，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念——
“一杯可乐，谢谢。”女孩儿的声音和她心里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她装模作样的在本子上写上大大的两个字：可乐。对女孩儿说：“好的，您稍等。”她合上本子准备往厨房走，女孩在她身后带着笑的声音响起：“是‘稍等’。”
她在纠正她的英语发音。
莉莉扭过头去，女孩儿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空气中漂浮着阳光下的尘埃，桌面上摆着支起来的平板和键盘。她向后靠在椅子上，姿势散漫，嘴唇微微的向上勾着，漂亮让人着迷。
莉莉呆了一两秒，磕磕巴巴的说了声谢谢，匆忙而逃。
莉莉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她太漂亮了，莉莉情不自禁的想起女孩的脸，恐怕是天使才能长成这样。她把接好的半杯可乐放在冰柜上，双手伸出去用力地搬出里面的塑料冰块箱子。她用不锈钢的小铲子铲了一些倒了进去，大量的冰块瞬间就把这杯可乐填满了。
好冰。莉莉把冒着水珠的可乐贴在自己的发烫的脸颊上。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可乐放在灰色的托盘上。托盘很便宜，大概是很便宜的，莉莉猜想，托盘上粗糙的颗粒材质摩擦着她手上的皮肤，上面还一些细小的裂痕，看得出来用了有些年头了。
她走到女孩面前。“您的可乐。”她这次特意咬词咬的很重。
女孩儿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脸一直面对着玻璃窗。莉莉也照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大学生们朝气蓬勃的走过，三三两两，他们的步伐轻快，像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烦忧。
可能是她站在桌旁的时间有些长了，女孩儿意外的回过头看着她。莉莉吓了一跳想走，但她被叫住了。
“你叫什么，服务生？”女孩说。
“莉莉……”莉莉回答道。
“哦，Lily。”女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是你的英文名吗？你的中文名叫什么？”
莉莉不好意思的说：“我的中文名也叫莉莉。我姓李，名字叫莉莉。全名是……李莉莉。”
女孩大笑起来。
“挺有趣的。”她笑着说，一只手捋了把自己的及肩长发，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无节奏的敲着，“莉莉。”
莉莉抿抿嘴，这个动作更多的意味是不大好意思。
“我叫克里斯汀。”女孩向她自我介绍。
“克……克里斯汀。”莉莉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克里斯汀对她笑了笑，低头看向屏幕了。
原来她叫克里斯汀，莉莉想。真好听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