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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究竟为何渴望自由?| 西西弗斯的巨石

2019-06-29  本文已影响26人  狗家的猫

作者:[德]艾克哈特·玛腾斯

译者:陈惠雯、任扬

我还看到了西西弗斯,承受着痛苦的折磨,

用双臂推着巨石。

千真万确,手脚并用地推着,

推着巨石上山顶;正当他

将巨石推到山顶,巨石的重力却

一再将他推回,滚落至山谷。

而他重新推起巨石,拼命推着,

汗流浃背,尘土垢面。

西西弗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形象,我们也可将他视为第一位哲学家。据我们所知,他是第一个尝试反抗神灵权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凡人。他渴望自由,因此必须以悲惨的命运作为代价。上文所引用的荷马《奥德赛》中的诗句,描绘的正是西西弗斯悲惨的命运。西西弗斯“拼尽全力”,重复着把一块“巨石”推向山顶。每次还未到达山顶,巨石就又滚落了下来。西西弗斯不得不重新开始,徒劳地重复着他的动作。对此,我们能够想象到,这个任务给西西弗斯带来的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但是,我们为何要进一步了解西西弗斯呢?他似乎并未将他的反抗视为痛苦。渴望自由到底是否有益于他?有益于我们?如果依靠某些神灵或是存在一个完美的系统,能够为我们规划好一切,我们无须为其他事情思考,无须做任何决定,这样是不是更好呢?过着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生活,我们还要奢求什么呢?幸福机器是人类的一个古老梦想,时至今日,也是一项受欢迎的儿童游戏以及哲学家们所设计的思想实验:如果所有——不仅仅是几个——我们曾费神许下的愿望自动实现了,那么会怎样?即便只是身处幻境,我们也会幸福吗?要想实现这样的梦想,无须重返众神统治的荷马时代,因为他们并非仁慈的统治者,他们彼此争吵,也不善待人民。在全知、全能和至善的基督神灵统治下幸福地生活,这个想象中的场景最迟从那场给所有人带来不幸的,具有毁灭性的里斯本大地震(1755)后开始,便几乎无人再相信了。神义论试着论证上帝存在的合理性,上帝的道路是凡人不可企及的,但这无法使多数人信服。在经历世间万难后,我们为何还要相信仁善的神灵呢?

从先进的知识型、技术型社会的角度出发,戴夫·艾格斯的全球畅销书《圆环》描述道,在没有人们自由思考和做决定的风险与艰辛的情况下,可以试着建立一种充满仁爱和幸福的完美统治机制。他所认为的反乌托邦,是一个由数据信息统治的极权时代,不像乔治·奥威尔《1984》一书中描述的那般恐怖,艾格斯《圆环》中的工程师将乌托邦视为人类共同生活的终极乐园。他认为《圆环》描绘了未来社会的状态,那时会有一条完整的信息流,将包括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发生的全部事件,且每个人都能下载这条信息流,而这一未来社会的状态在艾格斯看来早已在当今社会萌芽。圆环对用户来说或许是优质的服务系统,能为每个人提供安全和健康的保障,但同时也全面控制着所有用户。而对于圆环创始人和“智者”之一的贝利而言,隐私的泄露及丧失自我思考的能力并不算什么,更为重要的是不仅要获得安全而无忧的生活,还要获得期望中完美的道德:“如果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那会怎样?后果会是道德生活的转变。如果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试问,谁还会干那些违反道德伦理和法律的事呢?我们也许最后会被迫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我相信,人们会因此活得更加轻松,全世界的人也都可以如释重负。”“聪明”的贝利坚信,不仅是道德问题,还有人类所经历的那些古老灾祸都会消失:“我们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们能治愈任何疾病,消除饥荒,我们能办到一切,因为我们不再被人性自身的弱点所束缚。”

所有问题都能依靠智慧和完全透明化解决,即便人们接受了这一不太现实的前提,但从许多方面来看,这个圆环-乌托邦理论是站不住脚的:第一,它假设了一个从物理学上,以及身心过程来看都不可能没有缺陷的决定论;第二,它没有考虑到由谁来监视那些管理者的问题,监视管理者是否让自己的行为足够透明化,以符合道德规范;第三,它对道德是否等同法律,是否能够在无人支持下存在,这些问题不置可否;第四,它没有预估到尽管人们承认了“圆环”所带来的优惠,但对是否一切都有了最佳规划仍持怀疑态度;第五,它忽略了许多人想自行决定自己想要什么。总之,圆环-乌托邦理论会使人成为傀儡,被动接受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想也不能自行思考。也许这一理论忽视了人类进化中的一个决定性的选择优势,忽视了人类是通过不断进化演变而来的,因此能回顾自己的决定,也能灵活地考虑到意料之外的那些异常现象(韦尔施,2012)。

在哲学传统和我们的自我认知中,在反思演化存活优势的过程中,我们认识到了人类“自主”和“尊严”的特殊性。多数人不愿如傀儡般被他人操纵,而是想自觉而自信地活着,即自己做决定,自由地选择人生道路。而对自由的原始渴望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由而优质生活的前提是要存活下去。但两者是互相矛盾的。尽管在对抗众神的过程中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但西西弗斯仍决定以外在的不自由作为代价,为自由一搏。尽管他可能未深入地考虑“艰辛的自由或幸福的奴役”这一根本问题,但西西弗斯对其生活方式的选择足以使他成为第一位哲学家。

我们对西西弗斯的了解主要来自荷马的《奥德赛》,相传荷马生活在公元前八世纪。希腊人战胜特洛伊之后,奥德修斯长年四处漂泊,最终回到了他的国家——伊塔卡岛,回到了妻子珀涅罗珀身边。除了历经千难万险之外,奥德修斯还游荡到了地狱。荷马描述了在笼罩着死亡阴影的地狱中,除了感受到在希腊对抗特洛伊战争中牺牲英雄的悲惨命运,还有奥德修斯是如何感受到西西弗斯所遭受的折磨的。通过荷马的描述,我们无法得知西西弗斯其他的生平事迹。但借助其他的古代文献,我们还了解到西西弗斯曾是科林斯的国王,是一位强大的统治者。在高估自己的能力之后,西西弗斯向众神之王宙斯发出了挑战,还去离间众神。西西弗斯发现宙斯掳走了美貌的埃癸娜,即河神阿索波斯的女儿,于是向阿索波斯告发了此事。作为回报,阿索波斯向西西弗斯承诺,在科林斯城堡中凿开一处新的水源。当宙斯听说西西弗斯告密之事后,就派去了死神塔纳托斯要将西西弗斯押进地狱。但西西弗斯毁掉了塔纳托斯的力量,将他关进了监狱。于是,世间没有了死亡,死神丧失了能力。然而最终愤怒的塔纳托斯重获自由,将西西弗斯放逐到了地狱。但西西弗斯再一次骗了众神,重返人间,回到了他的国家。最终,他终究是无法摆脱众神的力量,正如荷马所描述的,西西弗斯虽是“人间最聪明的”,但再聪明也无济于事。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他曾以希腊英雄阿喀琉斯为例,来控诉凡人面对神灵时的无力感。阿波罗曾将阿喀琉斯赶出特洛伊城:

你伤害了我,众神中最堕落者……

你夺走了我的荣耀,轻易地救了那些人,

因为你毫不畏惧后世的报复。

若我有那能力,我愿让你付出代价。

流传的文献中没有提到西西弗斯是否就此屈服于他的命运,还是仍存有为追求自由而反抗的意识。毕竟作为一个非永生的凡人,他曾对抗过那些永生的神灵,尽管他深知,众神是万能的,自己终将受到惩罚。但西西弗斯自愿接受了惩罚,将命运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自古以来,人们对西西弗斯这一神话人物形象有诸多不同的解析。其中,当属作家、存在主义哲学家阿尔贝·加缪(1913—1960)从哲学角度做出的解析最为经典。在西西弗斯这一神话人物形象中,加缪看到了那些对抗众神以及其他当权者的凡人的原型。1942年,德军占领法国期间,加缪出版了他的随笔集《西西弗斯的神话》。因此,加缪的反抗主题也可从政治角度进行解读。此外,他还描述了当时的社会政治情况:“如今的工人终其一生做着相同的工作,他们的命运也是如此荒谬。”加缪认为,西西弗斯的命运折射出了那个时代人类命运的普遍性。他认为西西弗斯具有追求自由的自我意识,甚至有一种因抗争而获得的内在幸福感。在他看来,这种感觉在西西弗斯不断地将巨石推向山顶的过程中最能体现:“西西弗斯所承受的苦难如同有规律的呼吸那样,那个时刻便是感知自我的时刻。他离开山顶,逐渐消失在众神栖居地时,西西弗斯便已凌驾于自己的命运之上。他比他的巨石更加强大。”在加缪看来,“西西弗斯已将命运变成了由人类自我规范的事务了,其中还有他隐秘的喜悦之情。他的命运属于他自己,他的巨石也属于他。荒谬的人一旦想起自己所经历的痛苦,让众神也哑口无言了。在宇宙中,突然间的沉默,反而会使世间众多微弱而奇异的声音变大。无意识的低声呼唤,所有反映在脸上的诉求都是为胜利而付出的代价。有光便有影,我们也必须认识黑夜。荒谬的人答应了,于是他们一刻不停地努力着”。正是在西西弗斯看似无望的抗争中,加缪看到了人类幸福的典范,正如他在随笔集《西西弗斯的神话》的结尾写道:“登上顶峰的斗争足以充实一个人的心灵,我们必须将西西弗斯想象成一个幸福的人。”

人们不禁怀疑,为何西西弗斯如此无望的行为,偏偏能象征幸福,而不是意味着失败。因为,西西弗斯顽强的反抗可被视为人类为追求自由迈出的第一步,即便没有显著的成果也意味着幸福。尽管饱受折磨,西西弗斯仍是幸福的,因为他不听天由命,深信自己拥有解放自我的力量。此外,西西弗斯的处境也并非毫无希望。他还是可以期望他的抗争行为能为他人带去勇气,或是期望他自己抑或他人能够解放自己。西西弗斯不仅自身经受着磨难,而且还可能严重伤害了众神的尊严,这些神灵在荷马笔下沾染了人类所有的缺点。优秀的哲学不仅使被统治者,也会使统治者体会到疼痛感,甚至最终打破他们的统治。

从西西弗斯开始,人类对神灵的抗争便从未停止。在希腊的启蒙运动时期,正如威廉·内斯特勒为他知名的书取的名字一样,思想由神话发展到了理性。神话和理性,这两种人类所依循的形式,被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在荷马笔下的神话中,对抗神灵的人被描述成了“最聪明的人”,比如西西弗斯深思熟虑后的举动。整体来说,神话中的人类形象不仅是被众神操纵的无意识的傀儡,也是一种有理智的生物,如亚里士多德对人类所定义的那样。古希腊人类文明发展的下一步便是认知人类即是神话的创造者,包括那些众神力量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神话。理性开始看清自身的神话形式。

相反,公元前700年,诗人赫西俄德试着使他的听众相信,有关世界起源和万物秩序的神话和小说是众神的直接昭示。在他的作品《神谱》的开篇,便是宙斯之女缪斯们发出的呼唤:

让我们从赫利孔的缪斯们开始歌唱吧。

她们教给赫西俄德一支圣歌,

当他在神圣的赫利孔山下放牧羊群时。

奥林匹亚高贵的缪斯们开始向我诉说,

神盾持有者宙斯的女儿们。

但色诺芬尼(约前565—约前473)毁掉了荷马和赫西俄德的神话,使当时的思想一片混乱。几个世纪以来,希腊人都以神话为导向,这被柏拉图批判为不道德神灵的腐败文明。而在柏拉图之前,色诺芬尼就曾断定,神话中的人类根据自身形象创造了众神,并赋予了众神人类最邪恶的本性:“这一切都是荷马和赫西俄德所造成的,使众神具有了只在人类身上会被辱骂和指责的品性:偷窃、淫乱和互相欺骗。……凡人都以为众神穿着和凡人一样的长袍,拥有和凡人一样的声音、身形。就像要是牛、马和狮子都有手,都能像人类一样用手绘画,制作东西,那么这些马、牛也会画出像马、像牛一样身形的神灵。……衣索比亚人声称他们的神灵有着朝天鼻,而且皮肤黝黑。色雷斯人的神灵则是蓝眼红发。”因此,其他文明中的神灵有着截然不同的形象。正是基于对这些文明的了解,色诺芬尼发现神灵的形象都是拟人化的。虽然他基本上确定了一个假设,存在着这样一个神灵,但是这个神灵丝毫没有任何拟人化的特征。色诺芬尼将神灵视为纯粹的灵魂创造者和世界的主宰者,神话里的神也就变成了哲学之神,但色诺芬尼在怀疑论和不可知论的影响下对此仍持保留态度:“在凡人和众神之间最伟大,最独一无二的神,不管是外形还是思想都不像凡人。神能看见一切、明白一切、听见一切。……当然,没有人看到真相,也没有人知道(看到)有关神灵和万物的真相。”

神话并非起源于超自然力,而是我们人类虚构的,还赋予了众神超越人类和万物的力量。但并非神话作为神灵的智慧之音在与我们对话、开导我们——我们是谁,我们怎样生活——而是我们自己在神话里述说,我们如何感知生活,想要怎样生活。由于理性,神话丧失了解读人类命运的权威地位。色诺芬尼认为,并非神话,而是理智或是其他人类理性的想法,使人类了解自己的命运,看透神话实为人类思想的产物,众神对人类的统治实为我们自己的解读,其实我们可以自行从中解脱。

柏拉图时代,诡辩家克里底亚(前460—前403)在其讽刺戏《西西弗斯》中,提出了第一个摆脱神话和众神的理论。克里底亚显然对西西弗斯的命运做了深入的研究,为西西弗斯的故事写了续篇,使其结局比荷马笔下的更为幸福。克里底亚不仅将西西弗斯塑造成了一个追求自由的哲学家,还写到了他追求自由的理论。在目前流传下来的克里底亚的讽刺戏的仅存片段中,西西弗斯颠倒了神灵和凡人之间的主仆关系,他认为,不是神灵创造并统治着人类,神灵只是人类的创造物,因此不是真实的,真正统治人类的只是人类所畏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来源于强权政治的算计。因为人类制定的法律太过松散,以至于无法调节人们之间的矛盾,于是有个“头脑聪明的人”就将对神灵的敬畏作为执行法律的手段——直至今日,这仍是宗教被人诟病的一点:“曾经有个时代,那时人类的生活毫无秩序,如动物般弱肉强食,善人得不到奖赏,恶人也不受惩罚。于是,人类制定了法律作为惩罚,以正义为主导……然而,尽管法律阻止了人类公然施暴,但在私下人类仍是胡作非为。最初,一个头脑聪明的人为人类想出敬畏神灵、以牵制恶人行恶的方法,尽管恶人是在私下谋划、干坏事的。……因此,我认为,最初是其中的一个凡人决定相信是有神灵存在的。”同一个人物形象西西弗斯,在荷马笔下的神话中被众神打败,因而须为自己的抗争忍受折磨。但在克里底亚的讽刺戏中,西西弗斯却是一个成功者的形象,坚信神灵是人类的创造物。与此同时,克里底亚也摧毁了人类统治者的权力工具。

在希腊的启蒙运动时期,神灵逐渐被认为是我们周遭的外部世界与内在本性的自我造像,是我们恐惧和希望的产物。而人类则是自行进行斗争,表达爱恨情仇,自由地思考、做决定,再行动。荷马笔下的战神阿瑞斯,如一个双重人格者,举着长矛与特洛伊的英雄们对抗:“阿瑞斯手中挥舞着长矛,时而走到赫克托耳前面,时而跟在他后面。”因此狄俄墨得斯告诫他的希腊战友,不要再与“神性的赫克托耳”对抗,并要求战士们撤退:

噢,朋友们,神性的赫克托耳令我们诧异,

如此一位长矛武士,勇敢的战士,

神灵伴其身边,保佑他不受伤害;

如今就连阿瑞斯也和凡人一样伴其身边。

对抗特洛伊人的战事节节败退;

我们不愿与神对抗。

色诺芬尼和克里底亚笔下对神灵去神化的处理,给人类带来自由的同时,也使人类行为丧失了安全的依据,使哲学思维陷入了一个根本困境。一方面,色诺芬尼神话中的神灵形象不再是人类想象中的产物,而克里底亚也仅将神灵视为稳定人类共同生活的有效工具。另一方面,随着色诺芬尼和克里底亚的揭露,也产生了一个问题:什么能使现行法律取代神灵产生的影响?如果正义和法理不以神灵的决断为依据,那么法理似乎只会站在强权者的一方。优秀的哲学揪人心,因为它使人们不再依循平常的生活轨迹,色诺芬尼和克里底亚的启蒙哲学便证明了这一点。

尽管人类的神权思想原则上已被打破,但却一直与象征神灵的力量有所关联:外界自然的威力以及内在破坏性欲求的本性。因此,神灵的真实性并非纯粹是人类的臆造,也无法仅凭思考就能消除。即便我们通过思考看透自己的想象,那些促使我们去思考、去感受的现象依旧真实存在。古典语言学家、哲学家布鲁诺·斯奈尔在其著作《精神的发现》中强调,去神化的神灵仍具有可感知性、威胁性和抚慰性的力量:“谁想否认阿佛洛狄忒的存在?她对其他民族的影响正如她对希腊人的影响一样,即便是动物,也深受其影响。不信仰爱神阿佛洛狄忒是荒唐的——正如猎人希波吕托斯曾无视她一样,阿佛洛狄忒可以被冷落、不受关心,但她依旧存在且影响着一切,如同雅典娜和阿瑞斯一样。谁又想争论,最终是否仍是宙斯维持着世间的神圣秩序?神灵确实存在,正如世间有欢笑和泪水,正如存在于我们周遭的大自然,正如我们能够做出高尚、盛大、勇敢、坚强、精彩而愉悦的事。”

神话中的众神形象不仅是人类的幻想,也无法仅通过我们的思想被消除,而是象征着世间的真实力量和现象。赫西俄德的《神谱》(神的诞生)中对此也予以了说明。在赫西俄德笔下,神灵象征着世界的形成和发展:

的确,先有混沌,后有尘世,

无垠之界,便是众神恒久栖居之地,

栖居在奥林匹亚覆雪的山巅,

通往地面之下的塔耳塔洛斯黑暗深渊,

永生的神灵中最俊美的厄洛斯;

融化深入众神与凡人的感官意识,

深入心胸,抑制周全的意旨。

于混沌之中产生了黑夜以及黑暗神厄瑞玻斯;

而光明与穹苍都由夜而生。

将赫西俄德的《神谱》(神的诞生)视为世界变化的过程,是可以理解的:无序的混沌是万物的起源,尘世是生命以及厄洛斯情欲力量的所在地。人类以神话的形式阐述着,他们是如何对抗混沌,如何在众神野蛮的力量中建立自己的秩序的,以此来象征被众神推选为“国王及统治者”的宙斯所建立的公序。

西西弗斯通过对抗神力现实,踏上了从神话转为实践自由的哲学家的理性道路。正是西西弗斯对众神的反抗,才使他有时间对自己以及世界作哲学思考,直到他被克里底亚视为神话的批判者。但从亚里士多德时代(前384—前322)起,被视为第一位哲学家的并非西西弗斯,而是泰勒斯(约前624—约前547)。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家是整体原则性问题的思想家。在他的作品《形而上学》的开篇,亚里士多德就解释道,泰勒斯是第一个对世界和自然(希腊语:physis)起源提问的人。因此,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判断标准,亚那克希迈因斯、恩培多克勒或是阿那克萨戈拉,也都属于对整体原则性问题进行思考的哲学家。对于居住在爱奥尼亚地中海沿岸的泰勒斯来说,根据他的观察和经验,他认为“水”是万物的本原。在亚里士多德探索世间万物的运行原则或起源之际,他却未曾追问我们作为人类究竟是谁,而人类仅单纯地将神灵或是其他原则视为世界的起源。但早在泰勒斯之前,西西弗斯就认为自己是个凡人,并扬言要与神灵对抗。因此并非泰勒斯,西西弗斯才是第一位哲学家。

西西弗斯发起的挣脱众神控制的过程(拉丁文:emancipatio,意为挣脱父亲的手)不仅是追求自由的过程,同时也是痛苦醒悟以及重新思考的过程:由于哥白尼“日心说”的提出,地球上的人类不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已迷失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我们不再是创世纪的皇冠,而必须重新评估自我能力;又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人类的理智不再是“主导”,反而会被自我的原始欲望控制,就如弗洛伊德将自己的成就视为第三自恋屈辱。目前,我们的自我正经历着不同的屈辱。在生态危机中,我们明白,我们无法在不损及自身的前提下,以外部自然的“主人和拥有者”自居(笛卡尔,参见第六章);在世界政治危机、原教旨主义和恐怖主义的挑战下,以普世人权扩充自己西方价值体系的必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人类理智的界限在知识-技术进步的危机中愈发明显;最后,环绕在我们周边的全球贸易与政治交互网,以及从内部操纵我们的神经系统交互网,都意味着我们必须进一步发展自我认知。什么对我们的生活很重要?我们是谁?或是我们想成为人吗?在西西弗斯之后,如果我们想要对抗那些决定世界和人类形象的神灵或神秘力量,我们必须问一问自己,什么对我们的生活很重要,以及我们是谁——这都需要付出与西西弗斯的工作相类似的努力。而苏格拉底以及其他“牛虻”便由此开始了他们的工作。

【注】:本文选自艾克哈特·玛腾斯《哲学之美》

【作者】:

艾克哈特·玛腾斯(Ekkehard Martens),汉堡大学哲学教育及古典语言学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古代哲学、伦理学和哲学教学法。2003年,他指导的“实用哲学”教学法成为德国中等学校的教学课程。另著有《我思故我在:哲学基础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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