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荡尘烟022-中邪
第22章 中邪
汤姆·克里斯蒂本人没有再回诊室,但打发了女儿玛尔瓦来替他取药。这是个黑头发、身材苗条的姑娘,不爱说话,但看起来挺聪明。我向她询问她父亲伤口的情况时,她一直听得十分专心。根据她的描述,伤口恢复得不错,没有化脓,没有感染;于是我细细指导她如何给她父亲换药。
“就这些,”我说完递过药罐,“要是他发烧的话,就来叫我。如果一切正常,一个星期以后叫他来这里拆线。”
“好的,夫人,我会照您说的做。”她点头答应,可并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眼睛好奇地打量诊室里悬挂的各种草药、纱布罐子,以及那些模样奇怪的诊疗设备。
“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吗,亲爱的?或者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吗?”看起来,我刚才嘱咐的那些内容,她都听得明明白白。不过,她可能想问点别的事。毕竟,一个姑娘没了母亲……
“哦哦,”她犹豫了一下,朝我的桌子瞟了一眼,“我就是想——想问问您在那个大黑本子里都写了些啥?”
“这个?噢,这是我的医疗记录本,都是些处方……呃……配药用的。明白吗?”我拿过本子打开翻了几页,给她展示一张我不久前画的老鼠小姐牙齿断裂的草图。
玛尔瓦的眼睛写满了好奇,探过头细细阅读,两只手小心翼翼束在背后,好像生怕一不小心碰到我的本子一样。
“不要紧的,”见她那么小心,我有点逗笑了,“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随便看。”我说着把本子推过去。她吃了一惊,退后了一步,抬头看着我,见我微笑着鼓励,有些兴奋地喘了一口气,伸手接过本子。
“噢!瞧啊!”她翻到一页惊叫道。那不是我的医疗记录,是丹尼尔·罗林斯医生的。那一页正好描绘了如何用产道钳和扩张器深入到子宫取出死胎。我瞥了一眼那画面,有点不忍直视。罗林斯虽然不是什么艺术家,却能精准捕捉到那个残忍场面的每个细节。
意外的是,玛尔瓦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被画面的血腥吓倒;圆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让我开始感兴趣起来,在一旁暗暗打量这姑娘翻看这本日志。通常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图画上,偶尔也停下来阅读那上面的文字和处方。
“您为什么要把做过的事情写在这上面呢?”她抬起眉毛问道,“把处方记在上面,这我能理解,那是怕忘记——可是为什么要画这些图画,还要细细记录怎么给冻伤脚趾截肢的那些操作细节呢?难道每次截肢还有什么不一样吗?”
“嗯——有时候是会不一样啊,”我放下手里正在处理的一把干迷迭香答,“每一次外科手术其实都不完全一样。人的身体都是不一样的,就算你每次做的步骤都相同,中途也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例外——有时候是些小例外,有时候会很严重。
“不过呢,我做这些记录不单为这一个原因,”我推开凳子走到她身边补充道,又翻了几页,找到了一组记录,上面都是老麦克白奶奶的各种病症,旁边还有一串按照字母顺序标注的各种病名,从字母“A”开始,关节炎、消化不良、耳鸣、晕眩……足足两大页,一直到“子宫下垂”。
“你看我这样记录的话,我就会知道这个人的各种过往病史,以前怎么诊治的;这样一来,下一次我要再为她治疗的时候,我就可以翻阅她以前的‘病历’给我自己做参考了。就可以前后比较,明白吗?”
她重重点了点头。
“明白了。这样您就能明白她的病情是更严重了,还是好起来了。还有呢?”
“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我慢慢在脑子里搜寻着合适的词汇解答,“如果——以后有别的大夫来这里的话,他就能阅读这些记录,看到我的治疗过程。也许这能给对方一些有用的提示。”
她惊叹地张着嘴。
“噢!您是说别人能通过看这个本子来学习?”她的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本子,“这是怎么办到的?他能没有人指导就成为医生?”
“嗯——当然你最好还是需要有人亲自指导你,”看到她的一脸渴望,我有点想笑,“毕竟不是每件事都可以从书本上学来的。可是——要是没有地方可学的话,”我瞥了一眼窗外,外面是连绵的山峦和荒野,“有这么个本子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您是从哪里学来的呢?”她又好奇地问,“是从这个本子上学来的吗?我能看得出这个本子上除了您的笔迹还有别人的。那人是谁?”
我早该看出来,玛尔瓦·克里斯蒂思维真是敏捷。
“呃……实际上我看过很多书,学习过很久。”我答,“也师从过很多其他医生。”
“其他医生,”她一脸惊叹地看着我,“您叫自己医生?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女人也能成为医生。”
可不是,也从来没有女人被叫做“内科医生”或者“外科医生”呢。
我干咳了一声。
“这个嘛,那只不过是个称呼,如此而已。大部分人都叫她们‘医者’、‘大夫’、‘郎中’,或者Ban-lichtne,”我解释道,“实际上都是一个意思。在我看来,能够治病救人最重要。”
“Ban-”她费力地试图重复那个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叫法。”
“哦,那是盖尔语。高地人的语言,知道吗?大概意思是‘女医官’。”
“盖尔语,喔。”她脸上闪过一丝不齿;这让我想起她父亲对高地人的古老语言的态度。她显然看出我脸上的不快,立刻把那一丝轻蔑隐去、低头又看向我的记录本。“那是谁在这本子上写了另外那些东西呢?”
“是一位叫做丹尼尔·罗林斯的人,”我忍不住轻轻摩挲那些古旧的页面,缅怀我的这位前辈。“他是一位从弗吉尼亚来的医生。”
“是那个人?”她惊讶地抬起头,“和咱们山庄墓园里的一块墓碑上的名字一模一样。”
“呃……是的,那就是他。”但我并不想和克里斯蒂小姐讲述他为什么会长眠在我们山庄。我又看了看窗外,估算了一下日光。“你父亲是不是在等你回去做晚饭?”
“噢!”她一下子直起身望向窗外,有点紧张,“是的是的。”说着依依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那记录本,掸了掸裙子准备告辞。“谢谢您,弗雷泽夫人,谢谢您给我讲了这么多。”
“我很乐意,”我真诚地回答,“欢迎你随时来这里。实际上……你愿不愿意——”我犹豫了一下,看到她诚挚的目光,继续说,“明天我还要去麦克白奶奶那里给她看耳鸣。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去、看看我是怎么检查的呢?要是有人在一旁搭把手的话,确实要好得多。”看到她眼里闪过疑惑,我赶紧补充了最后一句。
“哦,好的,弗雷泽夫人——我很乐意帮忙!”她答,“只不过我父亲——”她闪过一丝不安,但似乎下定了决心,“好的……我会来的。我会和我父亲解释好的。”
“要不要我写个字条带给他?或者去亲自和他说一声?”突然,我十分盼望她能和我一起去。
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夫人,不会有问题的,我保证。”说完她笑起来,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会告诉他,我偷偷看了您的那个记录本,那上面不是咒语,只不过是草药茶啊、泻药一类的汤剂处方。不过呢,我想我可不打算告诉他那上面的画。”
“咒语?”我有点晕,“他觉得那上面是咒语?”
“是呀,”她点点头,“他还警告我千万不要碰哪,否则会中邪的。”
“中邪,”我嘟囔了一声,忍不住笑出来。好吧,托马斯·克里斯蒂还是个教师呢。不过,当我和玛尔瓦一起往门口走去,看到她又依依不舍地瞥了一眼那记录本时,暗暗想:也许汤姆说的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