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声声清明时
很多的往事,虽然没有随风而逝,但一定是痛彻心扉的时候,一一尘封。很多的记忆,虽然在脑海里如影随从,但一定是孤寂的夜半,不敢回头凝望的黑影。很多的心事,虽然不曾提笔情思,但一定是内心深处,最不敢触碰的撕裂。很多的道理,虽然都能一一的参透,但是结痂的疤痕,却不一定都能绽放心中的红梅。
时间,总是那么的现实,现实总是那么的公平,你以为有处可逃的总会赤裸裸的展现在你的面前,你以为躲得严严实实地时候总会不经意亮晃晃的闪了你的眼。包裹的如铜墙铁壁的躯壳也许一段文字,一个瞬间就会轰然坍塌,无遁可行!四五年了,除了在您追悼会上我泣不成声念的那段追思答谢词,我从不敢提笔写关于您的一切,就连父亲这个词,我都在一直小心翼翼的回避。可今天,当我发疯的翻箱倒柜找那段答谢词的时候,发现我把它藏在一个当年认为很安全很隐蔽永远不会丢的地方,长时间不去触碰,自己竟然忘了藏在哪里了。那种愧疚、悔恨、绝望的心情让我半天缓不过神来,父亲走后的近几年,我经常会找不到很顺手放的东西,也时常会找不到精心收藏的东西,但今天找不到的竟然是我悉心安放在妥帖地方的珍宝,虽然不敢触摸但必须铭记的伤痛,我不能原谅自己。当初珍藏起来,只是怕自己不能振作,怕自己绕在回忆的泥淖里不能安神,可今天我竟然把它弄丢了。我不能原谅自己。夜,深了。我拼命地回忆那些曾经的记忆,就怕一不留神就会忘了曾经的一切,那些即将逝去的回忆,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入的往事又一一回现在我的眼前。
记忆中的父亲也曾是翩翩少年郎。父亲年轻时也算是英俊的一个兵哥哥,服役期间学得一身的本领,还在炊事班做过班长,如是要用今天的网络流行语,那就是颜值高,情商高,能力高的一枚暖男。在部队期间和母亲鸿雁传情,飞鸽倾诉,终于赢得如花母亲芳心。在部队结束爱情长跑的父亲,经历了文革时候的变动辗转部队无法转业,后经多方努力才终于分配至西安交通运输公司有了固定的工作,和在农村务农的母亲结婚后也只能是两地分居。记忆中的父亲工作比较忙碌,不常回家,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有大事的时候才能看见他的身影。但是只要父亲回来总是大包小包的拎着,包里有着农村孩子童年时最喜欢的各样能想到想不到的吃食:生的、熟的瓜子,煮的、炒的花生,野山核桃,糖炒毛栗、各式棒棒糖、装在铁盒子里的饼干、花花绿绿包装的南糖......还有当时我就叫不上名字的小吃子,直到现在还能回想起每每父亲回家后,我四个衣服口袋都装满的小吃子骄傲地扬起脸在小朋友面前炫耀的小确幸。我嘚瑟的在小朋友面前神气样就是有着别人家父亲的孩子。记忆里的小时候,父亲在我的心里就是伟岸的、神秘的、期盼的男神。
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有一天正给我喂奶的母亲突然没有奶水了,我饿得扯着个大嘴巴哇哇叫。母亲焦急万分,连夜晚写信给父亲,父亲收到信已经是两天后了,赶紧托人买了两罐奶粉。马上从西安小寨坐公交到西安火车站,然后坐火车到咸阳肖家村火车站,最后从肖家村火车站翻过白蟒塬步行回家,父亲敲门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说到这,母亲笑了。说其实等父亲把奶粉送回家她已经又有奶水了,那奶粉我一口也没有吃。以前听这件事感觉是段温馨甜蜜的回忆,觉得父爱真的很伟大,父亲真的无所不能,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父亲是有着超能力的人。可现在,每当我开着车行驶在回家给父亲上坟路上,用车轮丈量父亲曾用双脚走过的路,那种回忆的甜蜜就会被莫名的心酸堵住,如鲠在喉,呜咽难语。
后来,父亲为了照顾我们的小家,放弃在西安的工作,和人置换到永乐店交通技校,每天骑着他的永久牌28自行车上下班,朝夕相处,我才对神秘的父亲有了更深更亲的体会。若要让我说几个关键词来勾勒父亲的形象,那么肯定会有这么几个:28自行车、麻花大厨、宠妻狂魔、武侠小说、泾阳电气李......
自从父亲在永乐店上班后直至办病休十余年,父亲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风雨无阻,从不曾间断过。父亲的学校离村直线距离并不远,差不多20里路,坐船过河后骑自行车单趟也就一小时左右。可是风大雨大的时候船行不稳时,春汛和夏季暴雨期河水湍急时,冬季浅水河面结冰时,秋收夏忙船夫不在时,加班夜半船已下锚时,父亲就要骑着自行车绕道至高陵西铜高速,一个单趟就是三四个小时,更何况是极端天气。但是,无论早起出门的时候父亲如何明示暗示母亲,他今晚有可能不回来;不管母亲怎么交代今天不要回家,太累了就在单位休息。可是当我们晚上正准备关门休息的时候,或者刚躺下准备睡觉时,就绝对会听见父亲骑着自行车塔塔塔的回来了。以至于父亲如果给我们交代他今天不回家的时候,我们一定是听听而已,绝对会给他留饭、留门。
印象中最深的一次,那年冬天,雪大路滑,早起走的时候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父亲晚上住在单位不要回家。晚饭的时候,父亲没有回来,我们还是留了饭,留了门。晚上11点半了,睡意渐渐袭来,母亲让从小胆大的我去关门。我披着棉袄,突突突地跑着关上门,打着滚爬进被窝冻得打颤说“这么大雪,肯定不回来,早知道随黑就关门了”。可我话没说完,母亲就踢我一脚“你听,你爸回来了”。我一听还真是有人敲门。赶紧披上被子去开门,门外父亲俨然一个雪人,推着自行车,身上厚厚一层雪,就连鼻子耳朵都落满了雪花。我赶紧把父亲迎进门,姐姐也起来了,给父亲打热水洗脚。父亲说脚已经冻木了,先在炉火上烤一下。谁知不一会我们就闻见一股焦味。原来是父亲的袜子已经被炉火燎了一个大洞,可他却没有一点儿知觉。逗得我们一家人快笑岔了气。母亲责怪他“都说不回来了,你咋又跑回来了?吃饭了没有?要回来也趁早呀。”父亲难为情地说“吃过了,在同事家吃的饺子。吃完饭还聊了一会天,在学校操场还散了一会步,实在是觉得没意思的很,又跑回来了,结果过河的时候船夫不在,又绕道走高速了”。我心想父亲也真是不可理喻,放着宿舍舒舒服服不呆,自找苦吃活受罪。当时我正值青春叛逆期,看了几本《少年维特的烦恼》之类的书,张狂的不行,觉得农村的生活苦不可言,诗和远方只有逃离才能实现。好几次想离家出走。看父亲每天天蒙蒙亮就出门,日落西山准时回家,周末洗衣做饭干农活,秋夏收割季有时中午还要回来一趟,只要有空就把我和姐姐的自行车、黑皮鞋擦得锃亮,特别是瞧见他唯母亲命是从,多多少少有点轻看父亲,觉得父亲有点太恋家、太迂腐、太窝囊。现在看来,当时的我真是不更经事,自以为是,聪明过头了。
每年一到腊月底,农村家家户户就开始蒸包子、炸果子。家里情况好一点的,会在外村花钱请一个师傅炸麻花。父亲离家近了后,每年还有寒暑假,寒假时间比较长,父亲不像村子里其他男人不进厨房,他做的一手好饭,过年的时候就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包完包子,炸完果子,捞完油饼,炸了油糕,过了带鱼,拉了花生,父亲就拿出年青时在部队炊事班练就的绝技:炸麻花。本来是做给小馋嘴的我们的,串门子的人一尝这下可不得了了,比花钱请的师傅做的都好吃。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竞相邀请父亲去炸麻花,父亲带着他的两个小徒弟(我和姐姐)放下家里的活就去帮工了,“加大油、面要硬、劲要匀、花要棱”来而不拒的父亲把这些绝招悉数交给村子里每一个请他炸麻花的人,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还分文不取,偶尔会有人在事后给我家提上一封点心,父亲还很不好意思的连连回绝。后来一个村子的人都学会了炸麻花,腊月的时候父亲也就不那么抢手了,也就没人送点心啦!有人在我当面就说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爸有一村的徒弟啦”。我当时在心里暗暗嘀咕,父亲的确不像在外边上班的人,真不算精明的人。如今回想父亲去世后的那些枝枝节节,当无比悲怆的我抱着骨灰盒和姐姐妹妹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多年不回的家,村东村西的人早已把我家收拾得一尘不染,过事的棚子早已搭好,吃食烟酒一应俱全,一切事宜井井有条。我们只需要跪在灵前守孝,没有被那些繁文缛节的程序和我们早不熟悉的那些讲究做法困顿,每一个细节都有人在操持,每一个环节都人衔接,每一个关口都有人照料。才明白吃亏的笨人总会给自己攒下厚厚的乡修。
还有一件事,小时候我一直不太能理解父亲,就是他太听母亲的话,用今天网络小说里的词就是“宠妻狂魔”。细思量为啥我小时候那么崇拜他,后来对他有了些许意见,都是我自以为是的聪明。小时候因为我和母亲犟嘴,能骑到父亲头上也不会惹恼他的我被父亲提着腿扔出几米远,还送我狠狠的一个大白眼,外加一个嫌恶我背影。外公去世后,母亲操持给三个舅舅找媳妇,父亲无条件地支持,把我家的新自行车都贡献出去了,终于给三个舅舅都娶了媳妇。三妗子是个教师,没人带孩子,母亲自告奋勇给他们看孩子,一看就是九年。冬天进九后,父亲怕母亲和小表弟受凉感冒,早起就不让他们下坑。每天一大早,父亲打扫完房前屋后庭院内外,做好饭菜,母亲和小表弟才起来。父亲把热毛巾递到母亲手里,等母亲擦拭干净,再把雪花膏拿来,等母亲擦完脸,父亲马上端上热腾腾的饭菜,母亲自己说自己太拽了,是跟着小表弟享了福,其实谁都明白小表弟太幸运,碰到了这么好的姑姑和姑父。父亲还没有查出肾癌的前一个月,鬼使神差的闹活着把自己所有存折都倒在母亲的名下,并耐心的教会母亲在银行取钱。父亲住院时我去办手续,忘记问父亲的医保卡密码,随手用母亲生日试了一下,果不其然就是。父亲住院期间怕母亲陪护他着急难受,还让我陪母亲去商场买新衣服,出院后就赶紧帮母亲把客厅拖得能照出人影,临终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要姐姐一定要把母亲照顾好。那些言情小说里的桥段,和父亲对母亲的一生付出相比,都是不值一提。出生在农村的我,看惯了村里人鸡飞狗跳得打闹,听顺了大老爷们口头禅爆粗的语言,对父亲多年和母亲的温情细语格外另眼珍惜,我的母亲,性格开朗,豁达幽默,如今已经75岁,可是还是那么爱美,那么自信,语出惊人,都是因为有父亲的爱一生包围,我们都戏称母亲是被父亲惯坏了的女人。我在想,没有胸怀的男人做不到爱得如此深沉,没有甜言蜜语,没有豪言壮志,没有一丝的埋怨,有的只是默默地付出,紧紧的跟随和深深的保障。
其实,我最钦佩感激父亲的,就是他的一个爱好,因着父亲的爱好,我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小时候贪玩,不爱学习。学习成绩一直不理想,加之人也笨,记性不是特别好,常常被同学和老师说道。父亲和人置换工作后,每晚都回家,不管多累,他的枕边总会放一本厚厚的书。看完一本总会换一本新的,每晚我已经睡过一觉起夜时,灯还亮着,我就问“爸,你看的啥书?”父亲正色“大人看的书”,但我看他有时通宵达旦的看,觉得定是很有意思的书,肯定比他给我订的《少年月刊》有意思。有一次,我趁父亲没注意,偷偷翻了一下:《书剑恩仇录》,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金庸先生的小说,但一经翻看,就喜欢上了霍青桐,也对香香公主爱得不要不要的,直恨陈家洛摇摆不定不懂爱。后来,我还偷偷地看了《雪山飞狐》《射雕英雄传》《笑傲江湖》......其实很多时候,父亲对我偷看他的武侠小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有一天晚上,我眼巴巴看着父亲房间的灯息了,猫着腰,蹑手蹑脚滑开门,屏着呼吸,悄无声息挤进去。窸窸窣窣半天也没有找见书,突然父亲一翻身,我发现书在枕头下。我吓得大气不敢出,用手轻轻地拽着露出的半截书,成功了。狂喜的我感觉心都要到嗓子眼了。心怦怦地跳,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来,心一慌,脚下不留神,咚的一声把便盆给踩翻了。“还不睡?”父亲只问了一句,我撒丫子跑回自己的房间,把头蒙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完了大结局。因为我知道,父亲也看完了,再不下手第二天就换新书了。再说了,一个姓孔的读书人不是也说偷书不为窃吗?偷看武侠小说的事,应该是我一直以为自己鬼精灵瞒天过海了,现在想来也许是父亲的溺爱纵容吧。
语文老师说我作为一个初二的学生作文竞赛打败了初三的学姐,还有那么一点点说不上来的文风,说一定是看了不少写作的书,其实他那儿知道我的启蒙老师是金庸呢。那个文质彬彬的语文老师把我的作文当做范文用粉笔工工整整抄写在教室外过道的黑板上,结果引起了围观,一不小心我就收到了几封来自粉丝的信,几位老师大会小会的表扬让我也觉得自己好像不那么笨不那么傻了,于是突然就想好好学习了,成绩就蹭蹭地从中下游跑到全班第一名了。都以为我聪明,其实我不过是把看武侠小说的劲又用在了数理化这几门学科上而已。后来我考中师中专,初试、复试、体检父亲都说不管我,让我自己去,结果每次考完试就会发现父亲在泾干中学门口等我,其实当时不太想当老师,想报的是中专,可在母亲的干涉下我上了师范学校,因为母亲比较强势,后来多多少少有点埋怨父亲不为我撑腰伸张正义。可等自己有了孩子慢慢明白了父母的不易和良苦用心,也就知道了人生其实是不断选择的综合体,并不是谁给你划定了一条道走到黑的路,人生路的深度广度都是自己每一个脚印踩出来的。
从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至乡村做一名教师,人生地不熟,姑姑家的表哥热心的用他的蹦蹦车拉着我的铺盖把我送到了工作单位,一个叫九莲庵的小学,在没有吊顶棚的大房子里三个人一个宿舍住着,每晚都能感觉到房顶的灰嗖嗖的落,突然间觉得命运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拿到半年补发的工资也不过是1000元,我从毕业最初的懵懂的憧憬和兴奋期待的惊喜就一下子找不到北了。上班后第一次回家,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让我不能平静。就开始整理家里的书物,不经意间看到父亲的一摞证书,高级工,优秀党员,助理工程师等等,我知道,父亲的文化水平就是完小毕业,当兵转业后不断学习,在自己的岗位上也是响当当的。父亲学的是电器修理,都说泾阳县里电气修理方面没有父亲摆不平的技术。经常有人慕名来找父亲修理汽车,这时候父亲的头上是有光坏的,人家说父亲是“泾阳电器李”,提起电器修理,没有人不知道父亲的大名。整着整着,好像心里就不那么难过了,后来又边教书边复习,带薪上了教育学院,自考了本科文凭,从教学一线到教学研究,我想这一路的坚持,都和父亲的耳濡目染脱不开关系。自始至终,父亲没有说过要我好好学习之类的话,只是把爱看书的爱好流露给我,把爱钻研的习惯身教给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有父亲送给我的两本书,那是他曾经的奖品:《古汉语词典》《现代汉语小词典》,这两本字典,陪我走过了三十多年,新版的字典变了再变,我的工作单位也是换了再换,可是走到哪里,这两本字典都陪着我。感谢父亲把爱看书爱学习的种子播撒给我,让我多年身居陋室内心也不曾荒芜,精神也不贫瘠,这笔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落笔的时候我心情沉重,只说心有千千结,任谁也无法消散我的痛楚。只恨纸短情长难消受,只盼夜半梦回儿时亲。可当键盘啪啪心里的话儿变成了格子越爬越高,思念就化作红梅悄然在心头开放,那些忽远忽近的往事在心头一一涌现,那些五年来郁结的愁闷竟然丝丝缕缕开始变得轻盈通亮了,我的嘴角不由得上扬,就像仅有一次梦中父亲笑眯眯的模样。我想,我的父亲,他不止让我切肤感受他在抗击病魔时的无力顿挫,不止让我倾听他弥留之际的“以柔克刚”的箴言警句,不止让我悔恨人生路关键时刻许多错误的抉择,更多的是让我回味那个山一样伟岸高大,水一样深沉柔情的慈父形象,学习吃亏是福,在给自己攒修行的漫漫人生路执着前行的人品,享受爱人和被爱的幸福愉悦,不断抚慰、拥抱、亲吻、滋养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