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杂录(郭艾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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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汉皋卓刀泉电脑城,买一个手机充电插座,我要求现场试一下,让门店女孩帮我试一下。她说,你别急嘛,我先弄好,待会儿给你弄嘛。我一怔,问,你说的是什么?她似乎意识到什么,笑了。
在汉皋虎泉街,我拍摄正在翻修、即将改观的旧街,猛回头,背后一个长满青春痘的少女正举着手机,跟拍我,冲我讪笑。我返回到公交站牌,发现没有572路,被改到丁字街另一边,转身走过去。那个少女又站在我背后,手里举着手机。我迈上了天桥,她没有跟上,只得留在原地,怅惘地望着桥上的我。
动车上,一个少妇从九江站上来,忙个不停,让两岁女儿跟爸爸、叔叔各打电话,一个给道安,一个让接站。接着,她和尚未起床的小叔子开始长达一小时的聊天,言语亲密,下意识舒展玉臂纤手,风骚妩媚极了。还说,如果明天他还赖床,就让两岁女儿钻他的被窝。据说她俩在鹰潭下,车儿你缓缓行。
第一天你上错车,第二天你错过车,第三天你坐过车,注定要开三轮车。金融公司工作的学生说:怎么感觉跟股市一样呢?我说:莫谈国事,莫谈股市。其实我最想说:莫谈闲事,莫谈人心。
一个称职的景区环卫工,抵得上北电、中戏、中传瞎混的影视类研究生。艺术生、传媒生弄不好会具有破坏性,满嘴污言秽语,尤其是在网络传播与网络暴力上,他们具有自带的媒体优势,而且都会学习一门课程,叫做编剧学或新闻文案写作,因而天然地擅长编写故事,引导舆论。环卫工是混乱现象的清除者,只保证城市街道的干净整洁。
4月7日,夏天提前来了。一座江南小镇的鸡排店前,一个女孩难耐燥热,撩起上衣遮住头部,像是包头市的人。小镇男青年留起长发,小镇女青年露出肚皮,而这座小镇已经加入“特色小镇”建设的行列,街面、牌匾、道路、植被越来越时髦了。
郭家大院的家人们,此次中检你们各自前行,严格要求自己,不要将脚尖安装在我的脚尖,我是我自己的世。我是一片海,有湛蓝、静谧的一面,也有别的一面,深秋也会颠覆。
阅读你的散文,像是清丽柔绵的文字左右环绕,织就了一片词语的密林,似乎忘记了来路,也看不见出路。文字的码师只喜欢种植一些花草,抑或是花树,最后坐在密林的深处,宛如许过愿望的小巫女。你忘了为自己设计出路,但林子里的微光是他的入口。
安静的三线城市,安静的日常生活。我早已没有更高更多的人生追求,只求安静地度过残破的余生。近来,这种岁月静好的生活突然被一架飞机打破了。不知什么人开一架精致的飞机,在江南江北的上空绕来绕去,每天如此,且每天要绕十几圈,颇为夸张。这算不得扰民,但毕竟是一种声源。我观察到那是一架绿色飞机,便做了一个试验:打电话给110,被告知是某某组织管;打电话给9980,被告知归某某组织管。至此,我终止试验。
研究生入学考试,被安排监考,等进入答题环节,我极度无聊,暗自调研应试数据。教室里,一组27人,女生22人,戴眼镜的23人;二组26人,女生7人,戴眼镜的18人。我的观察很仔细,从两个方面去观测。我的记忆力不错,三小时后还记得脑中闪过的这组数据(不准携带手机、平板等电子产品,不准在空白纸张乱写乱画)。结束时,一个男生偷偷将试卷袋带出去,被我敏锐发现,赶紧追寻索要回来。我的搭档监考老师,竟然毫无察觉。
2020年代,我们将与四月的风一起迷失方向。我们拥抱物质,唾弃物质,证明物质不是生命的意义。我们拥抱思想,惧怕思想,表示思想并不属于自己。我们沉入生活,随波逐流,呈现软体动物的本能。我们集体戴上白色的面具,穿上白色的长袍,进入白色的迷宫。你想回头寻找曾经的那个你,背后却站着好几排白色的人形,冲你挥手,神秘微笑。
校庆节日,学院集市,买了一个文艺范浓、可以讨饭的手提袋,十五元。集市一条街,蕴含着创造与回报的诸多功能。学校广场演出,一片红色海洋,总口号是“小我融入大我,青春奉献祖国”。我觉得哪个地方有点不对,比如将三流高校的庆祝弄成宏大叙事的典礼?假如你们隆重举行婚礼,主持人将之导向对双方家族、单位的礼赞,却不赞美祝福你们,小两口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天气闷热多云,心绪不宁,想想阴雨连绵的日子。厌倦了生活,食品欲不振,看看民工艰辛的打拼。长跑喊累,要死要活,身后放一条牧羊犬。嫌弃自己长胖,疑神疑鬼,桌上置一尊弥勒佛。一个学生想要变美,多找网友聊天,想要变丑,多找室友聊天。一个人的自我定位,通常需要借用另一个人的存在。
一只花色的、安静的猫,是教育学院的守护神,此时它躲在角落睡觉,像是一只死猫。它其实是一只学术猫,经常出入学院范围内的各大教室,人越是众多,它越是兴奋。文传学院也有一个守护神,是一只表演猫,每当学生学习表演课,它都会前来安静观赏,及至热闹处,还会蹿出来,锦上添花般地融入剧情。但是到了年底的寒假,校园空荡,食物匮缺,寒风凛冽,吱哇乱叫的它们会被宿管们嫌弃,部分地捕捉起来,成为猫肉火锅的主打食材。
尤奈斯库写下“秃头歌女”这个与剧情毫无关联的剧名时,潜意识里可能是在表达他的女性观。毎个女人都有放声歌唱的权力,然而不要丢掉女人的特有魅力。比如头发,尤其是飘扬的长发。
古代人对不动产的保护与界限极为严格,房屋有界桩,田园有界石,地域有界碑等。影视剧里,界碑、界亭、界树、界墙是常见的。如全真教的终南山下有一个界碑,刻有教义,郭靖带小杨过前来拜师,不慎打碎界碑,致使杨过开始了全真厄运,被迫逃进古墓里。少林寺的界亭是一苇亭,张三丰带小无忌来到少室山下,求医被当场拒绝。殷素素临死前诓骗老和尚,害得少林不宁。
校园北坡的油菜结籽了,收割了,引得众多斑鸠前来抢食,我走过去,两边会不断腾飞起一些斑鸠,至少有两三百只。世人但晓品黄英,结籽时节山野仃。五月炎阳花事盛,金鸡菊畔擅风情。剧透一下:今夏秋北坡不种葵花或西瓜,改种菊花,到时候满山的波斯菊,迎接下一级小鲜肉们的到来。
校园东坡的教职工自留地的土豆开始挖了,我们一些人顶着太阳收获纯天然的劳动果实。一二三四五,炸煎烤炖煮。六七八九十,条块片粉丝。大多是鸡蛋小小的土豆,适合炒菜、炖汤。有的人挖到两斤重的超级大土豆,被后勤集团登上光荣榜。我挖到的土豆,足够我吃三天。
工会留恋田园生活,到附近的黄金畈租赁了一处田园,乃红砖屋一座,田地两片,任由职工耕地种菜。红薯、白薯、紫薯都种上,蔬菜有四季豆、番茄、茄子、辣椒等,还有人种苦麦菜。诸葛村夫,躬耕陇亩,晚春挥汗,耳畔布谷。旁边有麦田,五月的麦子一片金黄,还有屋边地头扦插的一溜香椿树,让我撸了一些香椿芽。水沟里长有水葫芦、香蒲,地头长有艾蒿、刺儿菜,周边是绿色的树,以香樟树为主,各处斑鸠声声。这小片的香蒲、艾蒿,是特意种植的,五月里三番清香,即将被拔取、捆扎,到菜市去售卖。
五月的乡村被植物的味道包裹着,被鸟类的叫声包裹着。不远处的农家楼顶的避雷针上,站着一只布谷鸟,让我我第一次清晰看见它的身影。它站在那里声声呼唤,像是上帝的代言人。突然,一只鹞鹰飞来攻击它,大约厌恶它的夸张风格的叫声,吓得它落荒而逃了。
布谷鸟喜欢站在楼顶、树顶,俯视大地,高声叫唤,每次持续几分钟,恰似自然界的长镜头。此种傲慢与聒噪,容易遭到一些猛禽的厌恶与攻击,比如鹞鹰、乌鸦、喜鹊等。我亲眼看见柳湖小区的低空中,那只常驻的布谷鸟被乌鸦驱逐,飞来飞去,还不停叫唤。乌鸦失去耐心,只好任由它飞回树顶,像上帝存在着。
禹迹江南,吾尝疑之,近览数册,始悟真迹,绍人力据之茅山会稽者,实在齐鲁之日照。始皇东巡祭禹者,恰与勒泰同道。绍州之禹陵,乃周末禹裔避祸江南之故,重塑皇墓,世代焚奠。及至西汉史迁,亦难辨真伪也。
中国古来被歌咏最多最烂的花朵,应该是桃花。桃花无杜丹之富贵,无梅花之清雅,却有国人古来之俗艳、务实,赏花之余,尤可吃果,大快朵颐,两全其美。付诸四大文学名著、四大爱情名剧、古典散文名篇、古典诗词名篇,加以验证,都是有桃花处精采动人,寓意深刻。我们要相信自己的判断,而那些建议一国两花的专家学者都是瞎扯。
大起大落、纷纷扰扰的七月,终于从日历上翻过去了。八月一日,逡巡山林,烈日汗蒸。愿一切晦气被溺死,一切运气被眷顾。北村院墙之外,青山白云,笼盖四野,青山总是那样,白云总是那样。人却有限度,有限制,看似走过一道长长的弧线,最后收缩为一个点。
一个痛骂前夫混蛋、单身多年的女人,在临安教书度日,对房屋精致装修,精心设计,且饲养两只名贵的猫,跟七个女同事每月定期聚会,有空想着出游,不时受邀外出讲座。大多与女儿同行,打扮得像是姐妹,被我誉为“一个和八个”。她将闺蜜们叫做“污脱帮”,而我名之为“破产姐妹”。她将闺蜜们的定期聚会定性为“最高级别的学术会议”,而我戏称为“G8国际女性俱乐部”。
她还在琼岛文昌购置一处海景房,每年暑假携带女儿和侄儿前去度假,在海里冲浪,在海边拾贝,好不自在。这些正是她将来的“污脱帮”式的退休生活。正如她的名字所带的“云鹤”,她喜欢大海的宽广、激荡、深邃、瑰丽,愿意死后将骨灰撒入大海。因此,我赐名曰“海上夫人”。
周璇所唱《四季歌》中的“秋季到来荷花香”,这句歌词似乎有毛病。已是十月上旬,我去北山中的山窝窝,竟发现一处荷花茂盛,花叶之下,一只漂亮的水鸟在觅食,是野鸳鸯。考虑到地形、气候的影响,江南某些地方还真的秋天宜于赏荷花。苏轼《夜泛西湖》中提及“荷花夜开风露香”,似乎也有违荷花昼开夜合的一般特性,但考虑到特殊的地形与气候,植物习性总会出现例外。正如白居易《大林寺桃花》里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王安石《咏菊》里的“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遍地金”,辛弃疾《西江月》里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闲来无事,至婺州公园散步,鉴于行人较多,遂作环江之游。经彩虹桥,过燕尾洲公园,抵江南,沿堤西行。江边台阶,夫妻洗衣,共扭被单,颇为和谐。有人静坐江边钓鱼,默然无声。独自垂钓乃一场修行,瞰川揽虹,气吞云梦,任天上星河转,由人间帘幕垂。纵有三千烦恼,不如拈花一笑。转通济桥,桥下三只夜鹭专心觅食,惊飞处,呱呱怪叫。过五百滩公园,入黄宾虹公园,翠竹深处,俨然艺术殿堂一座。黄宾虹乃晚清山水画大家,爱好自然。园内有清风楼,为婺城三大名楼,另两处,乃八咏楼、明月楼。
秋天,山里的秋天,明艳,寂静。农家屋边的柿子又熟了,今年格外累累。女主人送我两个熟红的,仿佛是一个习惯。这次的茶叶,是蒲公英的,她说喝吧,能喝,清火,正适合你。秋天的白云那样茂盛,秋天的山风那样清凉。
夜幕四合,心血来潮,突然拜访阔别五年、咫尺天涯的“荷花塘角村”,算是故地重游。曾经熟悉的桃花盛开、野雉飞鸣的荒村风景,早被代以法式豪宅的绿城别墅,一座规整、逼仄、压抑、幽暗的迷宫。这些难不倒我的轻捷与清晰,快速走完程序。为了多修别墅,楼间距离类似甬道,人不舒适,安全性小,一旦起火,消防车无法进入其中。入住率不足三成,夜晚散步有些鬼影憧憧。
两天没出门,没说话,宅在家里看书,犹如从事某种地下工作。深夜入睡之际,脑海忽浮现昨晚的睡梦。一座巨大的城堡,一口巨大的池塘,夜晚或者黄昏,我走过池塘,一大片孩童大小的鱼浮出水面,个个目光阴冷。遇见一个什么人,我问他,看见那些大鱼了吗,他说没。我细看,池塘一片墨色,有些大荷叶,些许月光。那人走了,我仍盯着池塘,荷叶果然又化作大鱼,个个面无表情。我问大鱼们为何适才隐形,唯有一只青蛙扑水的空寂回响。
薄暮散步,街上行人舞者甚多,心急之下,绕道到了北苑,沿着行人稀少的通园路走下去。听见火车路过的声音,就走进一条陌生的岔路,去看夜幕下的火车和铁轨,却都被铁网挡住。铁轨边的小路极其荒凉,像是《聊斋志异》里的典型场景,而我的此行像是奇幻之旅,在光影错乱的陌生区域。拐角处,冲出三条大狗狂吠,被我用一个石子击退,因为石子不巧砸在铁门上,咣当一声巨响。深入下去,终有缺口。微凉的初秋,朦胧的黑夜,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火车轨道边,心里似乎有一列曾经的绿皮火车,带着我去远方流浪。
我们因为季节、趣味、场合、年龄、目标的不同而不停地换衣、换脸、换形,随波逐流,心浮气躁,宗教人员以及某些定力颇深的人士,却常年保持一种象征性打扮。我们视他们为另类,他们视我们为流俗。归结到来处与去处,人们都是一堆肉、一堆骨。
傍晚出游,沿着江南的堤面乱走,第一次误入了东边的月亮湾公园,而我喜欢“月亮湾”这个名字。夜幕降临,偌大公园里行人渐消,视线较差,我左冲右突,方向感很好。在僻静无人的角落,发现一处带着曲廊的精致水榭,对着一池荷叶,光影幽暗,独我端坐。天啊,这不正是我多年苦苦寻觅的栖息之所吗?我不喜欢芸芸众生,我喜欢荷塘月色。这里还可演出山水实景戏剧,让观众隔着荷塘观赏。省省吧,我不喜欢做导演。
我梦见一座苍莽的山林,里面驻扎一支特殊部队,为首者乃某朝骠骑将军,名叫都华,于承平年代,惯于骑射,兀自生活在山林里,时而狩猎,时而演习,时而垂钓,时而烧烤。忽然,他带兵从莽林间的山道迤逦冲出,被逼出山林,暂返城市,只因感染瘟疫,急需就医。未久,新冠病毒肆虐,严密防疫之下,诸多社会暗角人事被披露出来,令人咂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