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爱：再读杜拉斯《情人》
原创非首发，首发百家号，ID：随风静水
再读杜拉斯的《情人》，光阴早已瘦了。“我已经老了”，仅此一句，胜过读许多爱情小说。
这当然是一部爱情小说，太年轻时读不懂这个苍凉而美丽的爱情故事。爱尔兰诗人叶芝写给他爱人的情诗——《当你老了》，温馨而美丽，满足了我们对浪漫美丽爱情的向往。
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岁月无情带走你青春的美丽，岁月有情让你拥有苍老的美丽，倘若有人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隔着悠悠岁月回望人生初相识，无论美丽或忧伤，更多则是沧桑与惆怅。同样让我读出那般沧桑与惆怅，是张爱玲的《半生缘》。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有十四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功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当爱已成往事，一切只能交付给岁月。
杜拉斯将自我与文字融为一体，毫不隐瞒把自我暴露在读者面前。读《情人》，犹如窥见她内心的隐痛，那一段段意识流如电影镜头的画面，把读者带入她的世界，感受她的辛酸与苦痛。
杜拉斯写《情人》已七十岁，张爱玲改写《十八春》为《半生缘》也过中年。隔着岁月，再深的爱与恨皆化作无尽的苍凉。那种经岁月磨砺的文字，十五岁的杜拉斯写不出饱含沧桑的《情人》；尽管张爱玲早年出名，但《半生缘》彻骨的荒凉也不是年轻的张爱玲所能驾驭。杜拉斯毫不隐晦写出她的爱与恨，将深沉无望的爱情抒写得荡气回肠。张爱玲下笔则温婉隐晦，冷冷的文字下潜藏着激情。
抑或源于东西方文化差异，杜拉斯与张爱玲其实都是爱憎分明，敢爱敢恨的女性。她们皆是在缺爱的家庭中长大，母亲完全迥异于大多数文学作品中的母亲，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很微妙 ，少爱，即便有，也是畸形的。两人个性中都有自私、固执与冷酷的一面，人生经历同样丰富而命运多舛。杜拉斯一生中有众多情人，一生中都在寻觅爱，内心却极度孤独。张爱玲早年盛名、晚年落寞，显赫身世、动乱时势，孤傲一生、多舛命运，让她的文字始终弥漫着苍凉的色彩。不管内心有多大的苦痛，无论怎样去回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在岁月的洗涤下，皆会变轻、变淡，尽管伤痕还在。
《情人》中满篇的惆怅挥之不去，书中充满利欲的情爱也让我读出人世的沧桑、生存的无奈与酸辛。张爱玲与杜拉斯对人性的思考，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相似。她们的文字皆写出人性的阴暗与丑陋，人世的悲凉与残酷。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把《诗经》的“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改成“死生契阔，与子相悦”，爱已没有《诗经》中今生来世的壮烈，悲壮演绎成苍凉。谁不渴望得到真爱？在现实人生中，更多是“与子相悦”。建立在利欲关系上的爱，时间久了，或许也有一些真爱。人活在世上毕竟太孤单，孤独的灵魂总在寻求温暖。玩世不恭的范柳源不也渴望“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白流苏那样功于心计，除了生存的无奈，难道没有一点爱吗？一座城市的倾覆成全了他们的爱情，这就是圆满的结局吗？谁知道？或许走过岁月，彼此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也说不定。
《情人》中的她在他的资助下回法国了，在肖邦的音乐中，十五岁半的她才真正感到他的爱，方从利欲中走出来，痛苦的眼泪让她真正感到这场生离死别的爱。影片中，站在渡轮上的少女期待情人为她送行，情人躲在他的老式黑色小汽车里目送她的远行，她知道他来了。船渐渐远去，黄昏的色彩，爱却是决绝了。多年后，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杜拉斯经过几次结婚，生子，离婚，已成为作家的她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重逢又能怎样，惟有那满目的惆怅！是岁月，让杜拉斯重温这段爱，原来是这样的刻骨铭心。
《半生缘》中的世均与曼桢是没有利欲真心相爱的一对，命运却总是让他们一错再错，十四年后再相逢，也只能像曼桢所说，“我们回不去了。”隔着十四年的岁月，爱又能怎样？咫尺天涯，一切只能交付给岁月，彼此还得延着各自的生命轨迹走下去，惆怅，无尽的惆怅！
爱，能定格在初相识的美丽中吗？与杜拉斯相比，张爱玲在小说中总是把自己隐藏起来（死后发表的《小团圆》除外），然而字里行间仍能觅到她的影子。《半生缘》细腻的恋爱心理，凄绝的生死离恨，戚然的重逢别离，不尽的惆怅，无不让人想起张爱玲与胡兰成那段恋情，同样的刻骨铭心。岁月让她对爱这样诠释“也许爱情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走过岁月才发现，爱，没有太多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轰轰烈烈，而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平和淡定。
文字经过岁月的磨砺变得更精美，女人经过岁月的磨砺变得更优雅，爱情经过岁月的磨砺，方显露真。当激情不在，当青春已逝，当衰老在面颜上点点侵蚀，那个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的人，才会爱你朝圣者的灵魂，才是与你灵魂相依，生死相随的真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