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澜―离
翠竹弯而复挺,弹落了身上的白雪,为茫茫大地增添了一笔点睛之绿,方圆十里,银装素裹,鸡犬无声,只有山谷木屋旁,有些行走的凌乱足迹。
竹林内,流溪旁,一道挺拔的身影独立,冷峻,孤傲,右手握一三尺竹剑,青光亮眼,右臂自然垂下,剑尖指地,远处寒风吹过,林动,人未动。
不知何时,那身影眼中寒光一闪,双足点地,一跃而起,竹剑闪电般刺出,宛若一条青龙出世,翱翔九天,乍看去,好似他乘风驭龙,剑影不可人视,几下辗转间,青龙点过身前几根高耸的翠竹,瞬息闪现至竹林另一边。
回头望去,那竹子无分毫变化,倒是他手中的竹剑,不堪重负,砰的一声,碎散了,留下一地的竹屑。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残留的几片竹子,苦笑一声,“第三百二十七把了,照这样下去,恐怕这武功还未练成,竹林反倒先行消亡了。”
而后,他头也不回的离去了,身后的竹林静的出奇,只是,片刻后...
“哃,”方才青龙吻过的几根竹子,中间都出现了一个两寸大小的圆洞,把竹子刺了个对穿,但没有一根倒下。
那身影走到木屋门前,拍了拍身上的积雪,推开门,走了进去,虽然天还未黑,但屋内已经点上了油灯,厅堂中的桌案上,一道倩影正背对门口而坐,芊芊玉手,在摇曳的灯火中,穿针引线,平添了些许醉人的朦胧感,好一幅灯下美人绣花图。
她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一瞥,回眸惊世,华容朱润,一颦一笑,勾人心魂,令我忘餐。
她认出了眼前人,起身奔来,“徒儿,你终于回来了,”箐澜的脸色越发红润了,锦晟会心一笑,答道,“对啊,我回来了,师傅,你这刺绣,可算完成了?”
听到这个,箐澜原本高兴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生气的道,“还没呢,不知爹爹是何居心,非要逼我做这女红之事,害我浪费这么久时间,没能去练功。”
“我这当爹的,对你还能包藏祸心不成?”大叔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听了这话,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澜儿,你已经二十又七了,至今未嫁,你可知我这心中,多急切吗?”
箐澜撇了撇嘴,略带不屑的小声说,“我又不着急”
大叔火气更大了,急道,“你个不孝女,悄悄话能不能小声了说,不正大光明的讲,偏偏还要我能听见,你是要气死老夫不成,我让你学女红,是为了你能找个好人家,我也好安心的走,别整天舞刀弄枪的,让人笑话!”
箐澜非但不认错,反而高声反驳,“我的理想,是要做一个仗剑天涯的侠女,怎会甘心嫁为人妇,整日行女红之事,如今我清风剑诀已接近大成,不用多久,我便可去闯荡江湖了!”
大叔看着头头是道的箐澜,咬牙切齿,终究忍无可忍,反手给了她一个巴掌,痛心疾首的道,“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教你武艺,这江湖不是那么好闯的,当初我和你娘.....”大叔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闭口不言了。
但箐澜却不依了,质问道,“当初?当初怎么了,你不是说我娘亲在我五岁那年便因病辞世了吗,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大叔自知失言,重重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锦晟看着关上房门的大叔和坐在凳子上生闷气的箐澜,不知该去帮谁,于是站在原地未动。
箐澜狠狠地跺了跺脚,道,“每次一提到母亲,便避而不谈,真是.....哼,”说罢,拿起剪刀,将就快完工的刺绣,剪了个七零八落,锦晟刚想出言阻止,但见她意已决,便不再阻拦。
见他站着不动,箐澜问道,“喂,徒儿,你为何要站着,”语气中明显余气未消。
锦晟还未回答,箐澜便再度抢先发问,“今日为何两手空空?以往你每次出门,不是总要抓些野味的吗?”
闻言,锦晟苦笑道,“因为我那竹剑,又碎了”
箐澜听到后,给了他一个大白眼,“活该,我千辛万苦,亲自找来天外玄铁,找最好的铁匠为你打造良剑,并亲手刻下锦澜二字,希望你练好武功,咱俩师徒二人,快意江湖路,谁知你却整日让它在你房间蒙尘,带着竹剑出门,怨的了谁?”
锦晟板正了脸,严肃的说,“宝剑赠英雄,我现在还不配使用此剑,等我名扬天下,我定当手持师傅赐剑,快意恩仇。”
箐澜先是一愣,而后大笑道,“好,到时候,你我师徒二人,纵横天下,快意恩仇!”
锦晟也跟着笑了起来,看着箐澜的双眼,满是柔情。
当天夜里,大叔的房间内,一盏幽幽的灯火,散发着忽明忽暗的光亮,他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佩剑,好像在抚摸爱人的脸,“箐若,这么久了,我还是忘不了你,忘不了当年的恨啊,他们还是没有放弃找我啊,必须要和他们有个了断,哪怕是付出生命,不然澜儿和晟儿可就危险了。”
约莫半个月后,还是那片竹林内,锦晟站立,由静入动,驭青龙而行,出手果断,剑影无形,越翠竹,复站立,归于平静。
一阵风过,那几根竹子中部,吹开了一个三寸的圆洞,同时,他手中的竹剑,也应声而断。
“啪啪啪”,一阵掌声传来,锦晟闻声转身,大叔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的竹子下。
“好一手玄妙的墨竹剑歌,此秘籍果然只有在竹林中练习,才可臻至化境啊,”大叔由衷的赞叹道。
锦晟不骄不躁的说道,“还差一成火候,我还不能完美的控制力道,手中竹剑仍旧不能完好无损。”
大叔安慰道,这可是武林至强的剑法,你能在两年内练至此境,已实属不易,不必强求自己。
锦晟摇了摇头,没有接话,而是反问道,“大叔你今日来,所为何事啊?”
大叔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
锦晟回答道,“除了当初我开始学习此剑歌,你来此地教导我数日后,就再未曾来观我练剑,今日突然造访,必然是有事了。”
大叔苦笑一声,答道,“你天资聪颖,聪慧无匹,难道还猜不出我来找你,所谓何事吗?”
锦晟见他穿带齐全,背着行囊,大惊,忙问道,“你要走?”
大叔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锦晟再问,“去报仇?”
这下轮到大叔震惊了,问,“你怎知道?”
锦晟沉思片刻,答道,“那日在你房间,我看到了你肩上的伤。”大叔回想了一下,问道,“那你当日为何不问我?”
锦晟说道,“我在等你告诉我”
大叔看着他明亮的眸子问,“你为何肯定我会告诉你?”
锦晟只说了两个字,‘直觉’
大叔与锦晟对视着,良久后,说了句,“罢了,看你心性与武功,箐澜交给你,我也放心,”见锦晟准备反驳,大叔打断了他,“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们俩早已互生情愫了吗?”
锦晟做了个惯用动作,挠头道,“我还不知道师傅的心思.....”
大叔再度说道,“澜儿心思单纯,涉世未深,整日只与你待在一起,怎会无意?我需要你答应我,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保证她的安全,她可是我唯一的骨肉了。”
锦晟拍着胸脯道,“这点你大可放心,就算没有你的话,我也会拼命保护她的。”
大叔道,“我信你,如果我半月还未归来,你就带着澜儿离开,不要留下任何痕迹的走。”
锦晟皱了皱眉,问道,“这么严重吗?”
大叔答道,“他们的力量是你无法想象的,小心为上策。”
锦晟点头默认,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了吧。”
大叔反问道,“你应该能猜到一些吧”
锦晟没有否认,而是反问道,“你认识我父母,对吗?”
大叔转过头去,望着山间竹林飞雪,陷入了回忆中,“你的父母,与我相识,是一个偶然。”
那时,大叔还是个行侠仗义的年轻侠客,名为莫封澜,与同为仗义之士的周箐若结为连理,生下了箐澜,正当二人打算归隐江湖,抚养箐澜长大时,墨竹剑歌出世了,那一年,锦晟还未出生,箐澜也仅有三岁而已。
墨竹剑歌,由江湖三大剑客之一的墨觉所创,威力无比,吸引了所有江湖人士的关注,其中实力最强的,自然要数剑雨阁了,虽没有三大剑客那种水平的高手,但也是强者如云,比其他各自为战的江湖人要强的多。
虽有耳闻,但大叔夫妇已不愿过问江湖事,安心在临安,租了个房子,倒也相安无事的过了两年。
但缘分就是这么的奇妙,引发江湖腥风血雨两年之久的墨竹剑歌,阴差阳错的落在了一个名为锦文城的武者手中,也就是锦晟的父亲,一个奉安小门派的掌门人,与临县相邻。几乎就在他得到剑歌的同时,锦晟出生了。
他深知此物干系重大,不愿妻儿有失,便要把二人秘密转移,但护送他们母子二人的一个卫士生了歹意,暗中偷走了剑歌,并且想要在路上暗算母子,杀人灭口,幸好其余卫士拼死相救,母子二人才侥幸活命,但精疲力竭的两人,倒在了莫封澜夫妇的门前。
刚要出门的两人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子,赶忙扶进屋内救治,经过夫妇多日的精心照顾,母子的伤势终究是好了起来,为了孩子的安全,锦晟的母亲决定将剑歌交给夫妇二人,而后带着锦晟离去了,就在他们离去后不久,锦文城的门派惨遭灭门,动手者正是剑雨阁。
大叔察觉到了危险,于是打点好了行李,准备举家迁移,他们连夜出城,行至中途,他夫人想起女儿的一些衣服忘记带了,于是独自回去取衣服,但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到达地方后,见夫人迟迟不归,大叔赶忙回去查看,但找到的,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伤口正是由剑雨阁的制式武器造成的,大叔本想找他们拼命,但想到还在家中的箐澜,终究是忍痛,在城外将妻子埋骨他乡,回家后,心灰意冷的他带着箐澜,找到一个隐秘的山谷,过上了隐居生活,在一次外出采购时,遇上了刚刚失去母亲的锦晟,后来的事,就都知道了。
至于那个所谓的大伯,恐怕只是他母亲随便找的一个邻居吧,让锦晟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不去怀疑自己的身世,可她必然没有想到,她找的这个大伯,赶走了她的儿子,还卖了他们的房子,不然她当初是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说完后,大叔回过头来,看着锦晟,等待着他的下文,但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说不出半句话来,脑海中万千思绪飞舞,一段又一段记忆涌上心头,冲击的他难以言语。
大叔见状,接着说道,“那一年,我带着澜儿外出办事,她先我一步而归,就在我打点好一切,也准备踏上归程时,意外的被剑雨阁的狗腿子发现了,即便多年过去,他们仍然没有放弃对剑歌的野心,幸好只有十数人追杀我,奋力一搏后,虽然受了点小伤,但也算是完好无损的逃出来了。”
他顿了顿,看锦晟仍然未答话,沉声道,“丧妻之恨,不共戴天,而且为了你们二人的安全,我必须和他们做个了结,如果我真的遭遇不测,你千万别自不量力,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锦晟终于答话了,“那师傅呢,她知道你要走吗?”
大叔苦笑的说道,“我怎么可能会让她知道,我在她的早饭里动了些手脚,晚上子时前,她不可能醒过来的,到时候...”
他还未说完,锦晟便打断道,“到时候我找个借口稳住她,如果你未归,我便带她离去,对吗?大叔,你觉得,这样对她,公平吗?”
大叔视线不由的低垂下去,道,“如今你们也长大了,如果再不去的话,我怕我便没有勇气离开你们了,所有此次,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就当我对不起她好了,晟儿,答应我,不要让她知道真相,好吗?我希望她能普通、快乐的度过一生。”
锦晟对着大叔的目光答道,“虎父无犬子,师傅是什么样的人,大叔你还不清楚吗,她怎么可能一辈子普普通通的活着呢?”
大叔想想也对,便再次说道,“唉,好吧,但我希望你能保护好她,你如今的功力,虽然不能说纵横天下无人敌,但能取你性命的人也绝不在多数,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
锦晟没有回答,而是不知道在沉思着什么,直到过了将近一刻钟,才问道,“我的父亲,便是死在他们手上的,对吗?”
大叔坚定的回答道,“杀你父亲之人,与夺吾妻命之人相同,我会一并为你报仇的,哪怕是拼上性命,你放心便是。”
锦晟望着大叔真挚的目光,郑重的说道,“我信你,我一定保护好师傅,哪怕付出性命,在所不辞,不仅为你,也为了....”本来很严肃的承诺,锦晟却突然有点开不了口了。
大叔是何等人士,岂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笑骂道,“臭小子,行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不是什么顽固之人,你们虽以师徒相称,却并无师徒之实,这门亲事,我应了。”
锦晟不好意思的答道,“那就多谢大叔了”
大叔没有说话,而是嘴角含笑,默默的看着锦晟,好似要牢牢记住他的模样,伤感的气氛淡淡升起。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终于,大叔打破了沉寂,朗声道,“好了,时辰不早了,我就此离去,你回去看着澜儿,记住我说的话。”
锦晟点了点头,道,“大叔,一定要回来啊”
大叔没有答话,但见锦晟轻咬嘴唇,似乎还有话要说,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答道,“男儿大丈夫,有些话,不必说,我懂,”说罢,他转过身去,双足点地,巧驭轻功,离去了,留下一行微不可见的足迹,锦晟终究是说出了那句话,“爹,保重啊,”声音并没有传出去很远,便消散在了风雪中。
回到木屋中,他看着床上闭眼入眠的箐澜,走上前去,轻轻的把被子向上拉了下,痴痴地望着她那姣好的面容,身旁,是一点烛火,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