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人K
辍学的K瞬间失去了对自由的幻想和热忱。只要留在家里,他就看到白色墙壁闷头压过来,感到浑身被潮湿憋闷的空气包裹。这些使他不得不逃离过于熟悉的环境,一路向南,寻找另一种命运。
此刻,黑云将灿烂的日光蒙得严严实实。K抿紧嘴唇,苦苦思索摆脱厄运的可能性,一边把手插进风衣侧面的深兜——兜里面放着母亲买给他的新牛皮钱包。他留着干净的短寸,穿着工装裤和皮靴子。当风卷黄尘铺面而来,他俨然和这荒野融为了一体。
沉重污浊的大气像一床受潮的棉被,把黯淡无光的建筑,萎靡不振的草木和彷徨的旅人紧密包裹。但是同时,K眼前的每样事物,又彼此疏离。他看见远方的城市陷进雾里,了无生气,神情忧郁地凝望远方。脚下惨淡的柏油路就通向那儿,周围只有石块和蒙尘的低矮灌木。一切都静得出奇,一切都形影相吊。恍然间,这方世界好像成了个葬礼,只有他在前进,在踢开石块、飞扬尘土,弄出苦闷的步音,简直在冒犯死者。
在这种情况下,他总是思考。他相信天启,因为在他头脑里某一处,藏着许多零碎闪烁的剪影。它们如梦般幻灭,却又总在迫近的未来降临。它们过段时期就会涌现,相互连结紧密,无一例外预示着K的挫折和失败。即便K从中确定了失败的根由,即便他如此努力,妄图改变梦幻一样的现实,即便那成果只有一丝一厘也好,但是天启就是天启——尽管它更像某个恶劣的玩笑——总是毫厘不差地蜕变成现实的光景。因此,对他而言,命运不过是编排好的一串绝望的珠链。思虑对他而言,只是挣扎和排遣。但是,尽管在他的分析中,机会总比困难多,希望的光芒始终在前方向他招笑顾盼,但那熟悉准确的天启,总是将希望之火无情踏灭,K随即感到铅一般沉重的黑暗在等着他。
魔鬼惯于拿着名为孤独的凿子,用欲望诱猎彷徨的灵魂。在南方的声色犬马中,K想一直堕落下去,看看那绝望是否有尽头。第一天夜里,他就醉倒在昏黄的灯光中,挺着赤裸的身体。看着女人,他吐了口烟,手却不知该往哪放。透过缭绕的烟雾,脑中的剪影像呲花炮一般悉数闪现,K顿感冰棱绞心,披衣而逃。在剪影里,他清楚看到几百盏昏黄的灯,看见他一丝不挂的身体重重叠叠,看见无数个欲望在水沟子里泡胀腐烂,散发浓郁的孤独臭味。他隐约明白,绝望是没有尽头的。他放纵情欲一分,现实的逼仄就近他一厘;抛弃的道德负累越多,可怕的空虚就愈是肆无忌惮地折磨他一直到死。
几十年来,K在破碎油腻的小巷子里经历苦痛和挫折。他一生未婚,总在一个个满灌昏黄烟雾的放荡之夜寻求慰藉。随着绝望越来越深入骨髓,孤独使他愈加清楚地意识到,他冥冥中被赋予一种责任,即追问个人在宿命的捉弄下、在愈加深不见底的绝望中,该抱持何种信念;而他所保有的精神和形体,在沉重夜空那闪耀的河汉里,又该处于何种地位。在此之前,K常常想钻命运的空子,试探宿命的威能。后来他万念俱灰,放弃了一切武器,听凭自己像浮萍一般在绝望的浊流中打旋,最后因窥见绝望的深不可测而抱头鼠窜。接下来的几十年光阴,他在失败的轮回中和绝望做着消极的拉锯战。这使他精力耗竭,形容枯槁。现在,他想作最后的一博,尽管那落败的剪影几乎瞬间就摆在他眼前。
两年前的深秋,他在河边捡到个失去双腿的婴儿。他把孩子放在三轮车上,整整一个礼拜走街串巷,甚至蹬着车远赴省城去。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家里被洗劫一空,十年来靠捡垃圾积储的积蓄也被挖出来。这情境连天启也未曾明示。这天夜里,婴儿奄奄一息,不再哭闹。K靠在窗边,挡住频频催命的秋风,耷拉着脑袋把孩子抱在怀里,生生捱着,一些坏预兆不时显现。他紧闭双眼,一会儿又怒目圆睁。他没有料到自己悲惨的宿命竟会在一个孩子身上映现。他不知道这无休止的徒劳有何深意,他在剪影和现实的交叠中倍感虚幻,连梦里也在煎熬;他在一次次羞辱和打击下缄默,反复品尝轮回的枯索滋味。现在,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一个和他一样温暖的心脏在努力搏动,一种责任油然而生,使他在之后的两年,用水滴石穿的劲头斩却一条锁链,一条面对宿命固步不敢前的锁链。同时,他也在每一个溢满月光的夜晚思考生命的价值,思考一个废物和残疾的孩子,在未来能有什么出路。他深知这一切痛苦没有尽头,又何尝具有什么意义。但在这深不见底的绝望里,他感到一种发自肺腑的力量在绝望之下潜藏涌动,使他在两年后光辉灿烂的午后,为了胸膛中翻滚的某种情感向宿命宣战。
之后又过了五年,K在贫病交加中,依靠众人接济养活孩子。一天夜里,K口渴极了,喝了四茶缸水还不解渴。此后又过了一周,他的喉咙仿佛被蟹鳌生生钳死,嗓子像冒了烟,说话变得困难。K得了绝症。五年前,就在他下决心那会儿,他就在温暖的斜晖中看到了自己的死相。有一阵子,他在收拾空塑料瓶时,眼前一晃,正是离家时踏上的那条土路,进而忽然想起那葬礼的主人正是自己。有时,他蹬着三轮车,忽然间在白云下辨不清方向,只觉得有个声音在轻轻呼唤。两个月后,他在门前的藤椅中枯萎得只剩一个人形。他写下了一切用爱编织的话语,以及一切用失败凝铸的人生经验。他自觉大限已到。面对死亡,他想,死神固然可怕,拥有斩断一切的伟力。但据他所知,比死亡更甚的东西,世间不知有多少。站在死亡的边上,一切剪影皆化作灰烬,他已经什么也不怕了。隐约间,他听见滑车的声音,原来是孩子用湿布擦拭他干瘪的嘴唇。宿命轮回的孤身苦战接近尾声,弥留之际,他睁开双眼,望着灿烂的星河幡然醒悟:原来绝望并非无懈可击,魔鬼更不能手握孤独肆意凿穿善人的心门。天启原来一直和自己同在——自由纯粹的精神,真挚纯洁的爱情,永远能钻透绝望的壁垒,证明生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