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架童年的时光机 3
田大侠
不过,田大侠才可怜。
她需要每天需要蹲马步二十分钟,倒立十次,踢腿一百个。十米见方的灰色水泥地,是她的练功场。
我见过田大侠下腰。
夏日清晨,婉转的鸟鸣此起彼伏,叫醒装睡的叶子。绿意缓缓苏醒的时刻,阳光尚未越过房檐,只好将水泥地切割成两个三角形。一半明,一半暗。三角形的中垂线上,站着田大侠。
她的白色短裤有些发黄了。显然是捡别人穿的。不过,她已经很满意。因为上面有个兜。可以装瓜子,石块儿,或者玻璃球。
田大侠穿着她最喜欢的短裤,开始下腰。手指尖好不容易触到地面的时候,这家伙又搬了块砖。脚下增加三厘米的厚度。又下腰。嘴中传出痛哼,但还是一边哼一边往下压。
我:你爸太残忍了。
她:不是我爸逼我的,是我自己喜欢。
我:你不疼吗?
她:没关系,我想变得很厉害,像我爸一样。咔嚓,一掌劈碎一摞砖。等脚下可以垫三块砖的时候,爸爸就会传授我徒手劈砖的秘诀。到时候,哈哈,那就厉害了。
我:......哦。
我虽然无法理解田大侠的执着,但却莫名佩服她。至于佩服她什么,也说不上来。
1
田大侠内力浑厚,六十户的一草一木,皆逃不过田大侠的笑声。
比如,她在第一户人家门口笑,最后一户人家午睡的王奶奶会趿着拖鞋出来抱怨,小丫头真能乐啊。
她跑得飞快。无论老鹰捉小鸡还是藏猫猫,一百个数之内,而她能迅速跑到煤棚子那里,脚一登石头,徒手攀上煤棚子,跃入任何人家后院飞快躲起来。
似乎田大侠一抬腿,能跑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田大侠的爸爸会二十四路青年拳,还有一本轻功修炼宝典。
那时候,我们躲在侯大娘园子的密道里,悄悄打开那本“武功秘籍”。阳光淡成了影影绰绰的绿,透过藤蔓拥挤的叶子印在了插图上,字迹梦幻般不真实地浮现。我和田大侠屏气凝神,手指指着一字一句,如阅经文般肃穆。她合上书,问我家有没有那种空的大水缸,我说我家的水缸都用来腌酸菜了。这东西咋练功啊?她说练轻功用。
我:这也是宝典里面写的?
她:千真万确。
我:我家缸冬天腌酸菜,夏天装水,我也搬不动啊。还有简单的么,我想学。
她:一指禅。
我:那个怎么练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看到了没,你可以的。
她让我每天在墙上钉一页纸,用一根手指头戳破了,再加一层。以此类推。直到百层的纸被你一点即破,墙上留下指尖大小的洞,功便成了。我兴冲冲回到家里,撕下一张日历,用唾沫粘在床头白墙上。我憋住气猛戳下去,食指疼得两天没法子拿稳筷子。
我跑到三趟房兴师问罪,田大侠正在院子里倒立。木门敞开一半儿,我在门口指着她朝上的鼻孔疼得龇牙咧嘴:“你这什么破功夫,我手指头都折了。”
谁知道她立起来,拍了拍手,举起我受伤的手指头煞有介事看了看,满不在乎:“你想想,当年孙悟空为了拜师,容易么?这有什么,多折几次就好了。”
暑假以来,我至少看过三遍西游记,电视从早播到晚。脑海立刻出现孙悟空从花果山到缥缈仙岛,一路餐风饮露没有了猴样的情景。想到这,我一屁股坐在门口方石头上,犯了愁。她也坐到了我旁边。
我:“也是,但有没有简单点儿的啊?我不能总撕日历了,这次好不容易编了个借口才糊弄过去。”
她:“有。需要一个大水缸,装满水。你就在水缸边儿上走就行了。”
我:“一直走吗?”
她:“对,一直走。水越来越少,你越走越稳当,越走越轻,就练成了。到时候,你跳起来起码比我高两丈。”
我:“真的啊?”
她:“书上就这么写的,错不了。”
可我还是没有练成,并不是缺少决心,而是我妈在水缸上面盖了盖子,盖子上堆了好多杂物。力气不足以移动它们,我十分焦灼,扒着墙,一下子踩上杂物箱,猛地站在了一堆杂物的水缸上面。我闭眼感受田大侠所说的平衡,正欲抬起一只脚试试,忽然听得背后一声断呵:“赵大萋你给我下来!摔了怎么办!忘了你的手指头了!”
我一哆嗦,摔了下来。
2
在某个不知的夏日晌午铁轨经过一片空旷荒芜,恍惚地向远方密林恣意延伸,空地堆积了许多木材和砖石,夏虫声音响成一片。野草在石缝里默默生长。就在这样一处空地当中,尚未长大的田大侠瞪着眼前一摞比她身高还要高的砖头。爸爸爸摆马步运气功,背后日光耀眼炫目,一股恢宏气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断喝。青筋。一掌。就都碎了。
自此,爸爸成了她的英雄。这让她很骄傲,觉得自己爸爸很特别,进而觉得自己也很特别,仿佛也拥有了某种特殊的能力,一抬脚就飞跃山海。无论时光过去多久,无论岁月让多少年青面容变得腐朽不堪。那一声断喝,永远响在田大侠童年记忆深处。
报复行动
我们还是干过一件大事的。
江奶奶跟我家隔了两户,也就走十步或者小跑几步的距离。老太太一直独居,笑的时候从来不露出牙齿,像卖给白雪公主毒苹果的坏女巫。我们经过她家门口,叶子花瓣,石头土块儿,彩色玻璃碴子自然洒了不少。
她拿把短齐的小扫帚追在后面念念叨叨,一点一点清扫。直到所有的地面留下了满意的纹理,所有尘埃都规规矩矩。
可毕竟像欧洲的很多国家挨得太近了,有时候,我们玩得忘情不小心就过了界。江奶奶拿着扫帚宣誓主权,赶蚊子一般,沉着脸:去去去,到一边玩儿去。
潜藏在黑暗之处的小嫩芽终于在某个夏日午后疯长成了报复的果实。
这次行动由杨小匪发起,他总有一身匪气,放在水浒传里,即使没有人逼他,也会主动投靠梁山的。
“反了反了罢!”
“好!”
“应该给她点颜色看看!”
张疯子说我们可以采取直接行动,让她尝到我们的厉害,有不至于闹出人命来的那种厉害。吓唬吓唬就行,可怎么吓唬却让我们犯了难。最大的难,在于她的岁数。一把年纪,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听过。里最大的鱼也见过,最猛的洪水也见过,虫蛇蛛蚁都礼让三分,只有她吓唬别的鬼的份儿了。
“不行,绑架需要露面……”杨小匪摸着脑袋,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哎,拿个大耗子放她院子里呢?”张疯子一拍大腿。
“别别,我先吓死了,那个也不好抓,呲溜呲溜的。大半夜等着抓耗子,有个风吹草动的自己先吓死了。”我立刻反对。
“要不就把门缠死,让她出不来,干着急。这个成本低,见效快。”张疯子果然是张疯子,坏主意就是多。
我们纷纷点头。
我也不是个省油的主,积极响应,偷来了家里妈妈干活用的一梭白渔网线。
田大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适合放哨,只要纵身跃上煤棚子,在李奶奶家的樱桃树隐藏起来……其实没有必要,只不过杨小匪说那样很拉风,好像我们真的在干一件大事。
张疯子设计出了极其复杂的缠绕方式,远一看居然像朵花。杨小匪反对,认为这么繁琐纯属浪费时间。而张疯子反驳,这是艺术。
我拿的渔网线是白色,田大侠拿的是妈妈织毛衣的红绒线和蓝绒线。这三个颜色在江奶奶的门上将开出一朵花。
中午,大人们都在睡觉,十分适合行动。我们悄悄把江奶奶的木门栓用线缠了无数道,然后各自回家躲了起来。
那天中午江奶奶十分奇怪,怎么推木门都推不开,隔壁邻居听到了叫喊,出来时都惊呆了。
大家都认为是小孩子干的。当然,我们谁都不会承认。
江奶奶心如明镜。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公开地反对我们小孩子玩,经常说些口是心非的话讨好我们,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打扫门前地面自言自语几句,我们当没听见也就过去了。不过,我上了高中以后就没听过她的消息了。
张疯子给我的最后一封信的日期也是十年之前了。
梦里的他们与我也有十年没见了。
如果有一天,我能在街角的馒头店,再见到杨小匪,张疯子,田大侠。一定要静静地,细细地看着他们的眼睛。
然后晴空劈下一道闪电,刹那间时空倒错,飞快的退回七八岁。
张疯子甩着鼻涕追着田大侠恼羞成怒,杨小匪念念有词浇灌着门口一株甜瓜秧,而我见证了这一切。
他们会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七八岁的自己。而我的小时候也必然会完完整整的保存在他们的眼里和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