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猜》二 五月(下)
“你毫不犹豫地相信我?”“是的。”
“你坚信宿命?”“是的。”
二 五月(下)
空气中,弥漫着凋零的花朵被雨水冲洗又被阳光晒干后散发的令人产生不愉悦心情的馊味。
道路两旁的梧桐坡粉绿交集,在静默的晚风中呕哑着声响,沉浸在闷热难言的黄昏。
姜姮在前方大约二十米处跑跳前行,极长的头发和酒红色的苎麻衫子随着情绪高昂的动作一擞一擞。
她的背影如此欣快,导致夏修不忍发出丧气的抱怨打扰她。
夏修推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跟在后边,距离越来越远,终于——
“讨厌的女人。”夏修脸色一变,跨上车座,滴滴溜溜地骑过去。
“姜姮,什么让你这么高兴?说出来也让我听听好不好?”
少女的脸蛋光洁明晰,道路远方尽头的红霞中依稀漂浮着几只鲜红的蜻蜓。
“姜姮——你不累吗?坐上来我带着你,我们早点儿回去,再晚食堂的饭就没有好吃的了。”
“我不累。我不饿。”少女唱歌走调般地尖声说。
“——可是,宝宝累了。宝宝饿了。”夏修故意皱起眉头,同时伸出左手,按住姜姮的左肩。
姜姮的上肢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往脚下瞥了一眼。她还是朝前走着,但是不再雀跃了,她抬头朝着夏修的疲惫脸孔望去,“那么我带着你吧。”
说罢,她把夏修从车座上顺下来。
她一语不发地骑着车子带着夏修,远方的红霞不再鲜亮,而是有点染上了污浊的灰色,近处与远处的天空不再分层,朦胧不明的。
骑了大概有五六分钟,过了一个没有斑马线也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梧桐坡远远地被抛在身后,拆迁废墟也在这里重新过渡成普通民房。
姜姮的心情好像突然又好了起来。
她开始哼起即兴的小曲。
“修呀,你想不想先吃点什么?”姜姮忽然停下车子,夏修身子往前一倾,于是更紧地揪住姜姮的腰,同时右脸被姜姮背上的脊椎骨硌得生疼。
“咦?有什么吃的?”
少女嘻嘻一笑。
“我的嘴上今天涂了蜂蜜味的唇膏,你要不要先尝尝。”头顶恍惚的暮色里,少女的头与肢体分离般扭转过来,目光悠悠的飘落着。
十字路口前方的灌木丛。一家生意冷清的小卖部的对面。
麻雀呼啦啦飞走一大片。
夏修看姜姮是那种女子:
乍瞧之下:
脱俗离尘。
周身宛若笼罩着暮色云烟一样的淡雅。
仔细端详:
形神样貌瞬息万变。
诡诘气势偶如深渊惊骇、偶如晴空开朗。
久相处之:
但觉言语脾气无端,如不测之风云。
身体方面:
柔滑白皙、流淌无骨。
没有骨头,肌肉完全是流体似的。
夏修的手掌撩起姜姮的衫子,伏贴在姜姮宛若无物虚空的腰际。
姜姮的唇正痴狂地找着夏修的唇,好似很焦虑不安般闭起双目。
没有骨头。
是的,好恐怖。
好恐怖。
夏修的手继续在可怕女人的腰际、胸脯、脖颈、腹部、胯骨、肚脐游走。
夏修的手总是刚一探到姜姮跨下的底线就被火烧一般回弹上去,去摩挲女人的脖颈,去握女人的手臂,夏修的手臂和姜姮的手臂套在同一只袖子里了,女人的手臂的确是一条水蛇一般,光滑粘腻,在不安地扭曲流动。
夏修没办法捉住这条手去放在自己的物具上。而且也渐渐没了兴味。
姜姮口中呼出的气息却持续飞荡,女人愈来愈不安,吻越升越高,头发飘舞着越来越凌乱,脖子约拉越长,胸腰弯折得越来越厉害,表情越来越复杂,夏修惊煞不已,仿佛看到女人正在成邪飞升。
“咔”地一响。
姜姮脑袋“突的”耷拉下来。
泪水一行行流下去。
夏修无故可怜起女人来,流着泪的姜姮十分安宁。泪水不属于主人似的,自顾自的机械地流着。
“我抱住你了,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叫喊,更不能哭闹。”
夏修打起精神,揉着姜姮木呆呆的身体,然后把她拉到丛中更隐秘的位置,捂住姜姮的口。
天边留了一道象牙白。
夏修将姜姮抱上自行车的后座,又扶她坐好。
“走吧,我饿了。”姜姮盯着夏修头顶上的两个旋涡,小声地说。
好多草屑、木屑。
有谁家的小孩会生在草堆里、树林里吗?
“哦——好,这就出发。”
微风拂面,虫鸣渐起。
天空中飘游着薄薄的雨气。今年春夏之交的雨水比往常多。
大概是两周前吧,与姜姮第一次见面的两周之后,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姜姮来教堂跟着大学生团契观看福音电影,电影播放的是《耶稣受难记》。趁着电影里配乐大响,悄悄地溜到姜姮身旁,没声没息地坐下来,但是侧目逼视着她的脸颊。
姜姮扭头过来慢慢地辨认出他时,电影里正播放到耶稣被带刀刃的铁鞭抽打到体无完肤的一幕。两个人寂静而诡异地对视着,宛若两尊表情难以控制却又被人工外力加持凝固的石象。终于,姜姮先把视线转移了。电影里的耶稣血肉模糊,翻倒在地上,不住抽搐喘息,口中呼唤着他父的名,并祈求着天下人罪孽的赦免,他的血液稠乎乎的、脏兮兮的,铺盖了整条街巷,在夏姮模糊不清的视力里,看他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红金鱼。“你说你常常来的教堂就是这里吧。”耳边传来不算熟悉的阴恻恻的语声。
姜姮“腾”地站起来绕开他跑了出去。
外边大雨瓢泼。夏修拾起门廊外的两把伞,追了出去。
雨声掩盖着奔跑的足音。
“喂,不打伞吗?”夏修站在水花四溅的街道上朝向虚空的夜空叫喊。
忽然,脖子被从后边掐住,借着空中劈下的闪电,隐约注意到十根苍白精瘦的手指。
“啊——啊——”夏修攥住脖子上的手指,假装快要窒息又逃脱不掉般发出“嘘嘘”的声音。
“为什么找来?”又一道闪电劈下,眼前多了一张哀艳的面孔。但是脖子上的手还没有松脱开。不可能!啊!
夏修这才发自肺腑地发出一声惊叫。赶紧摸摸脖子,还好,没有手指了。
“你好,我叫夏修。我只是想表明,从那天以后,你就是我这辈子认定的人了——还好,你的样子好像是在听我说话——你是我梦里降临的天启——天启,你们是这样说吧——中的人,你走到哪儿,我当然跟到哪儿。但是你自从那天说 ‘啊,我要去教堂啦,哈哈,你要和我一起吗?’以后,就走出了树林,不见踪影了。那天那么晚了,你要去哪个教堂呢?之后,我就一直找机会再遇见你。终于直到今天,我看见你下课后从主教学楼的小西门出来,既没去食堂也没回宿舍,我就跟在你后边。”夏修脸上忽然闪过一瞬间的轻蔑,“跟来这里。”
我不记得了,啊,好像有这回事吧。那时候我在干嘛。
“你爱我吗?”哀艳的脸上只有嘴巴开始缓缓地运动,湿淋淋的头发一根根摆摆绕绕地割裂着原本就没有生气的面容,使得更像鬼魅一般。然而夏修也丝毫不感到害怕。
这个问题——相当哲学和玄学的问题。但是无论谁都可以没有答案,只有夏修必须有。
“爱。”坚定而颤抖。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爱自己更爱别人。你说的爱,根本不是纯粹的爱啊,不是纯粹的爱,没有张扬和歌颂的必要。”
“我会证明给你看。”
“咦?”
“我毫不犹豫地相信你未来的身份——我的妻子。再者你现在就是我的上帝了,而我的爱比你们对于上帝的爱更纯粹,我不需要你赐福给我,只要你同意让我非爱你不可。不,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比世人行一切坚定的事都更加坚定地爱你。”夏修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来,两把伞分持在双手。
“呀,你原来是个宿命论者?”姜姮的脑袋歪斜起来。
“宿命。你说得对。”
“好吧,我叫姜姮,很高兴认识你,夏修。”姜姮伸出白皙小巧的左手。
夏修有点意外,犹豫了一下,但也十分迅速地握上去了,一旦握住就试着轻轻包裹住它。
像是确认一般,姜姮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你毫不犹豫地相信我?”“是的。”
“你坚信宿命?”“是的。”
一丝微笑蔓延上忽然显出生气的天真面孔。
“好的,既然这样,我告诉你一件秘密,但那也是个真事。”
“你说吧。”夏修的眼里溢满鼓励。
“我说我是圣母玛利亚。
可是大家都不相信我。”
微笑着,微笑着。
甜甜地,甜甜地。
哦,圣母阿丽亚。
哦,童贞女王。
其实,要是还能再在姜姮身上添加一种属性。
应该就是若有若无的母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