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的孤独

秋天院子里摆满了掰好的玉米，姥姥从院里走出来。看到我和老爸，问我：“你咋来了？”

我们路过姥娘家，顺便看看她，她的玉米熟了，枣子熟了，姥姥看到这些，应该很安心吧。

姥爷不在了之后，姥姥轮流在四个子女家生活，秋天这一段我们照顾一段时间。

她耳朵曾经害过病，几乎聋了。我们和她说话，要趴她在耳朵边，大声喊出来，她大概能听到一些声音。有时候，要比划着说让她猜意思。

我妈有时候说：“她耳朵聋。”每当我听到这句话，总觉得我们虽然面对面，可是世界又是那么远，她是那么孤独。

她极其爱干净，每天早晨起来，一定会叠好被子。洗脸、梳头，把自己打理得干净，精神矍铄，虽然白发苍苍，却完全看不出八十九岁高龄的样子。

或许是姥爷死了，姥姥最丰盈的一部分跟着走了。

她一个人的时候，打开电视，最喜欢看的是打仗片。冲锋、陷阵、两军交战的场面，她喜欢这样的热闹。

看到电视上穿着暴露的女子，她说：“穿的那是啥耶，露着那光脊niang（一声，脊梁）。”

女子衣不遮体，更显得无礼似的。

她完全能照顾自己，不用我们操心，天气稍微凉一些，她便给自己穿上剪短的裤腿，防止受凉。

她自己洗衣服，时刻关心天气，天空中出现乌云，她要回去收衣服，雨后天一放晴，“老天爷就下一点”，说着又把衣服晾出去。

通常吃过午饭，她就要午睡。伴着战争场面的激情，想象地里的粮食快要收割，期待回家的时刻，安然睡去。

家里放了一些海绵，淡黄色薄薄的，姥娘自己认针穿线，我看到，赶紧接过针线给她穿好，问要不要我帮忙，她摆摆手：“不用，就是认针慢了点，看不多准。”

她把两块海绵缝在一起，做成坐垫，拿根绳子绑在马扎上，完美地把我们不在意的东西利用，这几块海绵，是她对日子一贯的珍重。能做活有巧思，引起大家不停的赞叹。

每当阴历一号和六号，我们这里逢集，看天气晴朗，她起身：“今儿集嘞，我赶集玩去。”然后带好钥匙，慢悠悠的走上街去，四处闲逛，完全不用我们陪着，仿佛世界对于她来说，都可以耍。

她看到相熟的邻居，和别人打招呼，拉拉手聊几句，虽然听不到，亲近人让她觉得很开心。

她头脑清醒，从来没有走丢。而时间对于她，漫长而孤独，路途又那么漫长，她认识的旧人，越来越少，仿佛每个人都在离开别人，远远近近，曾经的靠近。

从家里走到街上，搬凳子坐下休息，呼吸略快一些，这已经是长途跋涉了。而到了下一个集，仍要出去走走。

有一次，带回来一包长爆米花，打开，拿出来给我们一起吃，像小时候见到她就拿出来好吃的给孩子。

我们按照老人的习惯生活，炒豆腐炒茄子，都很满意，熟鸡蛋也很好。不好咬的食物，对于她来说都是困难的事，仅剩几颗牙齿，嚼东西很费劲。她不怎么吃肉，不喜欢腥味，很喜欢集上卖的菜饼，午饭喝八宝粥或者核桃露，感叹过得很好。

一次，我炒了一盘娃娃菜，那一顿饭她吃得十分吃力。我很失望，忍不住叮嘱我妈，下次准备一些软乎的菜。

在姥姥身边的时间，世界的一切都安稳下来。仿佛她的身边有种不必言说的力量，可以无声地抚慰。可我们不能一直陪着她。她的时间总是缓慢的，一分一秒不疾不徐，她坐在院子里摇蒲扇，躺在沙发上，躺在床上，我看着她，多想离她近一些，每次都觉得那么远。我想她在等待这一天过完，孤独地脆弱地坚定地向前。

她虽然不识字，而看表没问题，“才十一点”，“天还没黑啊”，“来了半个月了”——她记得日子，计算得很清楚。有时她会打一会儿麻将，不过我们人手总是不够，陪她玩的机会不多。

看到院里的花和一些绿叶的植物，她不满意：“这是啥耶，低连呱嗒，还不如种些枣树。”

院子里种的树，槐树、杨树、核桃、石榴、无花果等等，她完全都不入眼，她说院子里要种枣树，一次和我说，第二天和爸妈说，郑重其事地。我家以前的枣树已经没了，后院那棵枣树那么小，根本结不出几个果子，根本不如她家里看着长大的枣树那么繁茂，结的枣儿又甜又大，这些话我们几乎没办法解释。我们只知道一味地拉扯她，而枣成了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象征，她不说出含义，或许枣子仅仅是种食物吧。

快到八月十五，刚好舅来看望，姥娘要一起回家。她说我床下还存着钱呢，屋里没人，别让人给拿走喽。其实她惦记最多的是家里的玉米该收了，枣子要打，她割舍不下土地和粮食，我们只能顺从她，理解她对于土地的依恋，对于故土的依恋，住在哪里的自由。我们想通过挽留，以为陪伴着便能消解姥姥的孤独，仿佛柔软的果肉能化解果核的坚硬。

姥姥回老家没有几天，院子里铺满尚未脱粒的玉米，留一个小道通向大门，我们只能短暂的停留，向她道别。她慢慢走出来，依旧把我们送到大路上。

她说这两天感冒了，我看着她的脸庞，很想多陪陪她。可是我不能，我总是做不到想的事，连和她多说话都那么不容易。姥姥的世界越来越小，她已经没有同龄的路人了，什么东西能把一个老人的内心能填补？她看起来那么脆弱，对于世界的惦念，那么明确。世界伴随姥娘的那份孤独，是我能理解的最大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