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吟浅唱(六)
小琳一开始就讲了她姊姊的故事,不过——
堂姊童年的许多事情,都是妈妈讲给我听的。六岁之前,我只从照片上看见过她,粉色的布裙,长辫子上缠朵绢花,笑容藏在手里的小熊后,认真的眼睛望向窗外。我的小熊跟她的一模一样,我也想要梳她的头发,穿同样的衣裳,扮她的表情,那样的话,我们就一样啦。
妈妈说,姊姊会打理自己的生活,姊姊的成绩很好,姊姊能编故事,画图画,姊姊……最重要的是,姊姊懂得我那些有限的字句——言而未尽的孩子气的话。因为我开始写很多信,每周都打电话,是自我知道她的时候开始的。
可能妈妈觉得这种方式对我们锻炼想象力有好处,也不急着准备带我回乡下探亲了。
姊姊画出我拉妈妈的手走过街头巷尾,我画出了姊姊在田野里用线绳穿花,头戴柳枝的花冠。我把我读过的书听过的事情一股脑儿倾倒给她,她就把它们编成有趣的故事。好像比赛似的,我们的信都写得老长。我的信都是夹杂着几个汉字和一堆拼音的东西,妈妈帮我誊写,把文字和句子都整理得通顺,到后来还加一点说明,读给我听一遍,再发出去。
每次去寄信都兴奋不已,更快乐的莫过于妈妈敲敲我的门,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说,这里有给艾琳的一封信,来自某某地方的艾桢,其实她也很兴奋地想要我读给她听呢。姊姊很体贴地在汉字上标注了拼音,只要读得足够慢,是不会有差错的。我们合写过的几个故事,后来还投到了儿童读物上。
第三年姊姊跟我说,要中止写信一学期了,来年夏天给我一份礼物,妈妈也替她保守秘密。
来年八月份,寂静的过道里响起了轱辘轱辘拖行李箱的声音,我忘不了那个下午,晚霞一片岑静,开始以为又是一个寻常的日子,我会用画画打发时间,童年多的是时间。妈妈在厨房里忙碌,叫我出去看看。一个高个子白衬衣的女孩站在我家门口,核对纸上的地址门牌。她的第一句话问,这是某某乡籍艾琳的家吗?我才发觉原来是艾桢堂姊在我眼前啦!她一人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原来未写信的那学期,是她在准备升入这里的中学考试。
这真是一个传奇故事!姊姊的礼物便是与我相伴的六年时光!我们无话不谈的亲密,大大超出了我对礼物概念的预期……
桢堂姊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把左膝抱在怀里,淡淡地笑着,留意着我们的茶水。看得出来,她做一切事情都是轻松的。
这间不大的厅房,是艾琳一直对同事们“炫耀”的家,素净的针织地毯和挂画似乎都出自同一双巧手。盆花和藤萝间藏着阳光,好像含蓄的人藏着的笑意话。一尘不染的旧案几,水壶和茶盏,壁龛里的插花,都在诉说一个女子的纤细。有些人并不是用言语说话的。
不过发现关于别人的心,尤其是越温和的,总是让我觉得难为情。不知为何,这里有种在落叶林里的感觉,光线有点暗淡,有香味和鸟鸣混合在一起的滋味,好像走进了昨晚梦里的那片丛林。“我的想象总是和现实分不清边界”,我心想,口上却很不经意:“你们住在这里很久了吧?”
姊妹二人相视了一下,堂姊脸上淡淡的笑变浓了。“有好些年头啦。”
昨晚无意间看到的那一幕无意中又浮上心头,安详地等着少年的妇人,雨幕中垂下的一缕头发,随着步子飘摇,少年跟她有说有笑。握伞的手指根处也有一枚浅褐色的斑,如同一叶小小的船帆。关于这个古巷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风景,仿佛都交织在这个看起来年轻却又像历尽沧桑的女子身上,这是我的梦么?……
“想什么呢?”桢堂姊问道。她一直在看我。
“哦,是昨晚你们小巷口的一个人。”
她笑了起来,“你遇到的是我弟弟。”
“啊,我是说我看见你了。”
“是想我么?”她一直笑。
我的脸发烫了。我只是为自己昨晚的想法尴尬,但看起来,又造成了新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