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
一般来说,名字这玩意儿都具有超现实的意味,似乎是对一个人有预谋的嘲笑。比方说一个叫李美丽的女士终身与美绝缘,一个叫王善良的家伙却是纯种的恶棍,要么一个叫任贫穷的兄台不巧是个低调的亿万富翁。这世界的名实不分从名字上就可见一斑。
但公道一点讲,周俊不丑,甚至看多了,习惯了,你甚至会觉得他颇有几分颜值,配合着那经久不洗的褪色军大衣,嘴巴里经常变换的不同廉价品牌的烟屁股,以及直视美女丝毫不觉得害羞的大大方方的不要脸气质,你会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当然这评价还包含一个前提,周俊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最初我是不觉得周俊是个神经病的,首先他有一个正常的名字,通常神经病都有一个标配的傻乎乎的名字的,比如说 傻子强 憨子媳妇儿 疯子老婆之类的,但周俊就叫周俊,嘎嘣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其次他讲话很有逻辑,甚至布满圈套,比如他会在炎热的夏天,先问一个小孩你家昨天水缸里有多少水,然后再问他妈妈晚上到底是在家里冲凉还是去河里冲,慢慢就引入到少儿不宜的话题上 。再者他很懂得生存的秩序,见到村长都是满脸猥琐的笑容,用很多水分很大但是领导爱听的词语来赞美他。以至于村领导们都习惯了他的恭维,每次经过他身边时都会特意驻足一下,聆听他的马屁。
“很多年前,社会还没变得像现在这么恶心的时候”(注意,这是引用周俊语录,我们这个地方只流行过两个语录,一个是毛主席语录,一个是周俊语录,周俊回首那些虚构的往事时经常用这句开头,后来上了学 发现马尔克斯也这么说),那时的民风剽悍而淳朴,比如孩子们都会去果园里偷苹果。那时每个村都有果园,但我们村的孩子一般不去本村偷,因为我们村的苹果经常生虫不好吃。某年某天某棵孟庄村的苹果树下,一个神经兮兮又假装镇定的少年开始了他的望风之旅,他的同党们都忙着在里面采摘七成熟的苹果。嘈杂的不成体统的声音甚至盖过了田园犬的狂吠,当那些衣衫褴褛身形矫健的农夫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即使隔了好多年我也似乎能听到他们作鸟兽散时逃跑的声音。孩子是一种比小鸟还难抓的动物,但周俊除外,因为那次抓捕他是唯一一个战利品,甚至获得了五花大绑到村支部接受基层干部咆哮的待遇,周俊吓坏了,忘光了所有的词语,他忘记了表明自己的身份好拉近一下跟愤怒者的距离,他也忘记解释自己是从犯这一尴尬的事实,他甚至忘记了怎么控制自己的生殖器官好让它不尿湿裤子,大人们的愤怒不断升级,他们对于一个 胆敢用沉默来对抗他们审讯的孩子歇斯底里,直到看到那孩子口吐白沫倒下,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时,他们才木木地感受到事情似乎闹大了,孩子似乎吓傻了……
我也很想问问大人们之后是怎么交涉的,但他们似乎记忆力衰退的让人鄙视,大人们记住了一大堆我不感兴趣的东西,却对我关注的细节无话可说,他们只是无奈地告诉了我这么一个事实,知道了吧 ,周俊就是这么傻的。
他们都说周俊少年时很英俊,可当我跟周俊扯淡时,呈现在我面前的已经是一个油腻大龄青年了。
话说本村有个戏台,台下不大不小有片空地。有那么几年,流行起了木材生意,那些收购来的木头就码在下面。油腻青年经常坐在布满秋日暖阳的木桩上。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惬意浏览着过往的女士们,眼神迷离而无耻。要知道那堆木桩可是堆积在村里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几乎是所有人和畜生的必经之地。他堂而皇之地对路过的女人们展开的定期的眼神冒犯,以至于让妇女主任对他愤恨不已。
大概是童年过得太过尴尬,我记住了很多原本应该要忘记的事。比如周俊经常改他的名字,他经常隔三差五地坐在木桩上,向我们这帮并不怎么单纯的孩子,宣布他的新名字,有时叫“飞猪”(很多年后有个APP注册了这个名称,让我又想起了阔别已久的周俊),有时叫“秋地”,有时叫“匪追”(说是梦到一群土匪追他),有时叫“万年古槐”,还有很多普通话打不出来的名字。使用时间有长有短,全凭他心情而定。
刚才我说到了我们这帮不单纯的孩子,我想这多半是周俊所致。那时大人们太忙,我们这些帮不上忙又懒的孩子,经常在村里闲逛,而且老是被大一些的孩子无缘无故欺负,周俊不欺负人,尽管他也蓬头垢面脏话连篇,所以我们就老是围在木桩旁听他扯淡。周俊扯的内容很多,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经常被我们抓住自相矛盾的地方,然后就一起嘲笑他,跟其他大人们不同,他很少翻脸。但周俊也老爱讲他瞎编的黄色小故事,这时他的逻辑貌似好了很多,什么他和嫦娥一块洗澡睡觉了,而且还事无巨细描述的极其详细,多半是他虚妄的性幻想。实在没有想到,我们的性教育启蒙居然不是日本电影教的,而是由一个无所事事的精神病患者来完成。我很庆幸这帮孩子里没有谁因此走上强奸犯的道路。
不知怎的,今天想起少府了,他若活着也到了鬓有白发的年龄了吧。
想起有年夏天,留着四六分头的少府,啃着奶油雪糕,很不讲究地问了周俊一句。
“你知不知道自个是个傻比?”
蝉在周围瞎叫着,闷热里满是尴尬。
“知道啊!”
我们哄笑,盖过了蝉鸣。
“不光我是傻逼,你妈是,你爸是,咱们都是,支书是,村长是,会计主任也是,反正咱们村这几千口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我算是轻的。”
“我要不看你是个神经病的话,非拿这块板砖拍你不可。”
这个条件句式是少府常用的。
我们喜欢看打架,但少府不爱动手,他爱动嘴。并且晓得出口时机。
大概又过了十年,少府死于一起无妄的车祸。他在一辆货车的司机篓里午睡,一辆斜坡上的货车突然滑下来,当场人就没了。
那年他正值青春,还没有跟哪个女孩发生过关系。
“说我傻比就活该被车撞死。”
这是周俊的总结。他似乎隐忍了很多年,在看那些嘲笑他的人,一个个被生活打脸。
生活的脸在哪呢?我很想抽他一个耳光。
记忆里的故乡总是很干燥的,有风吹,有菜花,有蝴蝶,有葬礼。葬礼上的人总是很多,人为渲染的气氛怪诞而恐怖,仿佛鬼魂就挂在那些白布上。我却没有一次在人群里看见过周俊,他总是恰到好处地躲过每一个葬礼。又总会在葬礼结束后,垂头丧气地回到木桩上,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他避开葬礼的原因,是因为他总能看到那些死去的人在试图跟他交谈。这种解释让我们惊恐不已,我们就问他那些东西长什么样,他每次描述都有所不同。
有段时间,我厌倦了周俊的扯淡,独自一个人在房顶上发呆,傻傻地看着整个村子,仿佛几个世纪被遗弃在这里,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没有新鲜的词汇和事件,只有苍白的生活日日重复。那种感觉让我心里很慌。当我把目光回到那堆木桩上,我又看到了周俊,他悠闲地躺在木堆上,用蓝色的帽子盖住自己的脸,睡掉了大半个午后,甚至旁边还有一只麻雀陪伴左右。我突然很羡慕他可以活得这么没心没肺。
如果把时光回拨二十多年,选择在一个雨天,你很有可能会在绵绵秋雨的大街上见到奔跑的周俊,看到他胖乎乎的脸被雨水浸的发白,胡子拉碴得像个企图找人忏悔的基督徒。周俊的解释说,一下雨他就觉得热,据说那时他正在练功,而且神功已经修到第六层,发热属于正常的身体反应,所以需要借助雨天冷却身体。奇怪的是他居然不感冒。我们一直等他练到第九重时好嘲笑他,可惜等了这么多年也没等到他出关那一天。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一出去就是几年,中间回去时,越靠近村子心里越发慌,想到这么多年的碌碌无为和即将面对熟人时,各种充满尴尬的寒暄,总是心跳加速坐立不安。我很奇怪,回想起故乡时,最先想到的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村里的权贵,或是漂亮的小学同学,第一个跳到大脑记忆显示器上的,居然是那个神经兮兮的周俊,甚至还刻意在那些落寞的山岭上或道路旁寻找他的身影。每每他也很配合地出现,像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一样跟我打招呼,我掏出烟递给他,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我一点也不介意他每次都叫错我的名字, 仿佛跟他这些行为艺术似的交谈都是进村前颇有意义的排练。仿佛他就像我安插在故乡的一个卧底,替我打听着老家的家长里短。
有一点周俊跟我是相似的,我俩似乎都不合适在人堆里混,一大堆人乌泱泱站在一起,集体无意识的随波逐流,儿歌或是口号,哪怕是精心编辑过的词语,都显得很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