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尼安德特人(上)
1988年,德意志民主共和国。
明天是台尔曼少先队40周年建队日,东柏林博纳图小学的大队组织委员尤尔根都快急成少年白了。
在1988年的东柏林,实在是没有太多地方可去、太多主题可安排,上个月的主题队日才去参观了斯普利集体农庄,这已经是一年内第三次去,农庄里的牛都快被发展入队了。
大队长威胁说,要是在40周年建队日再去农场,尤尔根你就改当劳动委员吧。
尤尔根可不想当劳动委员,在12岁的他看来,组织委员是个美差,在6名大队队委里排名第一,负责整个大队的组织关系、做队员的思想工作,还掌管所有中队小队的奖惩,可谓光荣而关键。
反观劳动委员,在6名队委里排名最后,成天带领队员们打扫街道、去农庄整理牛圈,每年冬天街道一半的扫雪工作都由劳动委员抓落实。
虽然台尔曼少先队的誓词里有“我们少先队员尊重所有劳动者并在力所能及时予以协助”,
但就冲跟牛粪打交道的次数都比跟大队长多这一点,尤尔根就坚决不愿意成为劳动委员。
所以尤尔根这两天绞尽脑汁,想为台尔曼少先队的40周年建队日献上厚礼。
------这是1988年,领导们成天都紧锁眉头,
所以大队长尤其重视这次建队日活动,要求一定要办出特色、办出新意,让领导的眉头舒缓一些。
尤尔根看着文件上的“特色、新意”俩词冥思苦想,终于有了灵感。
他想起同父亲汉斯两天前的一个对话:汉斯是东德的知名人类学家,学术造诣颇深。
前一阵子东德哨兵在柏林墙的高压电网下抓获了一个怪东西,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因为一时间找不到别的词汇。
说它是人吧,他不会说德语,走路时总是弓着腰,见到生人就发出类似于痰堵住喉咙又拼命想说话的那种杂音。
说他是个类人猿或野人吧,他又着实长得和人类太相似。
高鼻蓝瞳、金黄色头发、四肢颀长,除了皮肤较黑、身上有些被高压电网电出的伤痕,
他换到50年前一定深得希特勒喜爱,被选入雅利安人种净化计划去当种人。
哨兵将怪东西第一时间送到了史塔西(注:东德秘密警察组织),引起了该方面高度重视。
史塔西派了五六个专家对怪东西进行突击审讯,认为这东西装聋作哑,一定是墙那边派来的间谍。
然而整整审了一周也没结果,他们就把怪东西送去汉斯所在的古人类研究所,让研究所方面继续深入研究。
要是再有一周没有结论,那就当做是不明危险生物,就地处决。
汉斯讲,史塔西之所以敢这么放心的撂挑子,是因为根据他们的经验,一周都审不出个所以然的人或东西,审一辈子也审不出来。-------他们之前曾在3天内让一头灰熊承认自己是野猪。-----史塔西都办不了的事,没有其他组织或个人办得了。
汉斯说正因为如此,研究所方面没报任何希望,只是把怪东西关在笼子里,例行公事的做做尿检粪检。怪东西也不吃饭,成天见人就咧开嘴巴露出龅牙,咿咿呀呀的。
汉斯注意到怪东西的门牙有点蹊跷,他找来电筒和放大镜仔细观察,发现它们两侧缘翻卷成棱,中间低凹,就像一把铲子。
这是铲状门齿!作为知名人类学家,汉斯了解这种形态的门齿在蒙古人种中常见,但在白人里是罕见的。此外,汉斯还注意到一个细节,怪东西佩戴了一个类似项链的装饰物,那是用一根绳子绑起来的小石子串。和通常的饰物不同的是,绳子并未从石子中穿过,而是捆绑石子作为固定,这就很独特了。
汉斯搜索枯肠,穷尽心智思考着这些细节的指向。他突然一拍桌子,把办公室的同事吓个半死,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尼安德特人!这是一个尼安德特人!”
尼安德特人是智人的近亲,和人类在40万年前分道扬镳,---------作为对比,黑猩猩的分家是在500万年前,由此可见尼安德特人和人类的亲近程度。尼安德特人被认为是进化的牺牲品,虽然也拥有一定智力(其脑容量比人类更大),但是在语言和工具制作上的劣势让他们最终被智人取代,灭绝时间大概在4万年前。汉斯没想到,在1988年,东德的社会主义建设据说正跑步进入下一个高潮,居然还能发现一个尼安德特人。
汉斯是这样具体论证的:首先,铲型门齿是尼安德特人的特质。第二从化石判断,尼安德特人的脊柱弯曲不明显,所以推测尼安德特人很可能是弓着腰走路,这和怪东西的走路形态契合。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古人类学家在尼安德特人的遗址里发掘出他们的装饰物,是用绳子串起来的小骨头,但和人类的项链不同的是,尼安德特人应该没有掌握打孔技术,所以只能用绳子围绕骨头捆绑进行固定,而不是穿过。这和怪东西的项链又对上了。汉斯去了史塔西,将初步结论和证物呈报给了上面。史塔西说这已经足够结案,在他们秘密警察行业,只需要一个论据就能下结论,何况你们这有仨。研究所有了上面的批示,放心大胆地将怪东西定性成尼安德特人,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卢卡斯。
以上就是父亲汉斯和尤尔根的对话。尤尔根想,何不将建队日的活动放在父亲的研究所呢?去参观史上第一个活着的尼安德特人,既能向队员展现祖国的科研能力,彰显体制的先进性,又能突出特色和新意,比去集体农庄捡牛粪有意义得多。最重要的是,研究所宣称经研究,卢卡斯是从西德逃过来的。这大大打击了隔壁的气焰:连尼安德特人都看不上西德。
尤尔根立即向大队汇报了活动方案,获得了队委们的交口称赞,方案全票通过。于是第二天,尤尔根就带领着大队100多号队员,浩浩荡荡地杀奔汉斯的研究所。
研究所正好在对卢卡斯搞一项课题研究,这也是大队今天的参观重点:《尼安德特人和智人是否存在生殖隔离》。在1988年,学界还没有DNA检测技术,无法从基因层面去论证人类是否能和尼安德特人杂交(即检测人类基因里是否含有尼安德特人的DNA, 以追溯人类是否曾和尼人有过杂交)。这在当时的学术界成为了一大难题。而现在有了一个现成的尼安德特人,哪还需要什么DNA检测,直接让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类交配不就得了。如果能产生具备繁殖能力的后代,就说明尼安德特人和人类没有生殖隔离。而是否有生殖隔离是判断生物是否同种的标志之一,如果没有,那人类进化史上的一大谜题就将解开:尼安德特人也是人类。进一步的推论是:尼安德特人从西德跑到东德,不是动物本能,而是理性选择。这就将此事的价值从生物层面拔高到了政治层面,因此研究所领导钦点了这个课题。
同时,如果卢卡斯能够和人类女性交配成功,那么他就能获得人权,从而获得自由。所以尤尔根在活动开始前的讲话里修改引用了登月第一人阿姆斯特朗的名言:卢卡斯的这次交配不仅是他个人的一次小交配,也是人类的一次大交配。
少先队员们为此制作了各种标语,在纸板上写着“卢卡斯大干快上”,“卢卡斯立大志树雄心”,“无产阶级大交配万岁!”,为卢卡斯鼓劲助威。
当看见卢卡斯的时候,尤尔根有点傻眼。笼子里的这个尼安德特人让他觉得很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卢卡斯面前有一个玻璃杯,研究所工作人员解释道,之前没和队里沟通清楚,并不会真的让卢卡斯和妇女交配,那样有失体统,而是让它自渎,然后再给妇女人工授精。
少先队员们有些失望,人群里迸发出一阵稚嫩的叹息。尤尔根赶紧进行维稳,这是组织委员的职责,他说队员们不要丧气,自渎也是一种劳动,只要是劳动者就值得我们尊重和学习。
在这一刻尤尔根突然体会到了劳动委员的存在价值,当然这念头一闪而过,他还是决定先做好组织委员的本分再说其他。
尤尔根指挥大家按身高坐成5排,然后向工作人员示意,卢卡斯可以开始劳动了。
工作人员向卢卡斯挥手,指着杯子,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裆部。没成想卢卡斯就像看邻居家的智障儿子一样看着工作人员,整个无动于衷。工作人员脸上挂不住了,觉得在少先队员面前有些丢人,于是冲上前去,拿起杯子,隔着裤子做出自渎的手势,嘴里哇啦哇啦的模仿尼安德特人语言,对卢卡斯进行现场教学。
而卢卡斯还是一脸呆滞,研究所里一片沉寂,博纳图小学少先队的40周年建队日活动陷入了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