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
阅读《红楼梦》,读者很少众口出现一辞的时候,但是,这段话例外:
第七十八回,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
很少有读者去推断王夫人这段话的真实性,仅仅因为前文没有出现“叫大夫瞧”这一情节,就认定:王夫人在撒谎!认为王夫人硬生生给晴雯戴了顶“女儿痨”的帽子,其用心极其险恶;王夫人这样说,不仅可以冠冕堂皇地撵晴雯出去,而且要让晴雯尸骨无存。接着,读者开始分析王夫人为什么捏造事实,挖出了很多原因,归纳起来大致是三个方面:第一,因为受下人蛊惑、袭人告密,讨厌晴雯;第二,因为要和薛姨妈姐妹联姻,扩大势力,打压黛玉;第三,因为婆媳矛盾,与贾母斗法。
袭人是否告密了,王夫人是否打压黛玉,有无与贾母斗法,这些结论准确性且不作分析。只一点,如果晴雯确实染上了“女儿痨”,那么,这些归因也就无须罗列了。
什么是“女儿痨”呢?女儿痨,是指未婚女性在月经初潮后出现的闭经现象,病间多伴有潮热、消瘦症状,多由结核病引起,中医称为痨病。痨病多数在肺部,症候是面色苍白、双颊绯红、下午微有热度,病人时而兴致很高,时而无精打采,比正常人敏感得多。现象是咳嗽频仍,日见消瘦,到最后由于病菌侵蚀,肺部溃烂,咯血而死。
晴雯的病在小说中有详细的交代:
第五十一回,袭人因母病回家,麝月和晴雯服侍宝玉。“(晴雯)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宝玉)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
这一段可注意的有以下四点:一是晴雯两腮像胭脂一般;二是打了两个喷嚏;三是咳嗽了两声;四是早上起身时,已经不舒服,深夜着了凉,立刻伤风感冒。如果抵抗力弱,身体中潜伏的肺痨病菌可能乘机活跃。
当时晴雯的抵抗力如何呢?曹公借麝月的口交代:“他(晴雯)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显然,晴雯已在病中,抵抗力弱;而且已经自觉在用贾府“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的自愈疗法,晴雯又未进食,抵抗力必然很弱。因此,可以推断,晴雯种下痨病病根的可能性很大。
那么,这时候有没有传染病源呢?
第五十一回:宝玉派去的老嬷嬷回来转述李纨的话:“……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晴雯仍不停咳嗽,而且火气很大,看去热度颇高,已不是普通的伤风,而是患了流行性感冒兼支气管炎。这时候,正是冬春季节的流感爆发期,传染得很厉害。
倘使在今天,西医会用阿司匹林之类的药物让她出汗退热,同时用各种咳药化痰止咳,再用抗生素以防止急性气管炎或肺炎等并发症,三管齐下,把她治愈。在当年,晴雯唯有就诊于中医,事实上,中医和中药对感冒极有把握,如果一发病立即对症下药、自会奏效。
晴雯的病有没有治好呢?
晴雯服了王太医的药后,病情渐趋稳定,但热度尚未退清,依然头痛。于是宝玉给晴雯嗅了些鼻烟治鼻塞,又在王熙凤处要了“依弗那”给晴雯治头疼。只是,这种西洋药只能通鼻塞、减头痛,可以治标而不可以治本。晴雯的病始终没有根治,所以她大发牌气,骂医生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宝玉将坠儿偷虾须镯的事告诉了她,气得她当场就想发作,经宝玉动止。后来,乘宝玉不在,就把坠儿给打发走了。经过这一番折腾,晴雯又闪了风、着了气、病势加剧。晚间,晴雯撑着补了一夜的雀金裘,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一一我再也不能了”“哎呦”了一声,便身不由自主倒下了。
晴雯尚未痊愈,根本不应该做这种极其伤神的事。闲常日子都不宜如此熬夜,何况患病之时?流行性感冒有多种,有时会引起肠炎,所以医生往往嘱咐病人服食流质。这里虽然说晴雯“渐渐的好了”,即这一场严重的感冒终于好了,焉知痨菌没有乗虚而入,在她肺部种下祸根?
依照周汝昌的“红楼纪历”,第五十一回晴雯发病于故事的第十三年的十一月中,而第二次提到晴雯的病则在第十五年。他没有写出患病的时日,可是依照前后发生事件的日期来推算,当在八月初三(贾母生日)和中秋节之间。
第七十四回,(晴雯)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病西施了。……”这一段话的要点有两个:其一、晴雯“连日”“不自在”,表示她这一阵身体不适,这次发病发生在王夫人“阅人”之前;其二、王夫人称她为“病西施”,晴雯的病容已经很明显了,连旁人也看得出她正在患病。
至晚饭后,王夫人命凤姐同王善保家的夜间进园抄检。怡红院首当其冲,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直扑丫头们的房门去,不知何事,忙出迎问故。值得注意的是,晴雯不自在已非一日,宝玉和众丫头都知道,作者不惜再次点出,用意明显。
第七十七回,撵逐时刻,“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晴雯抱恙多时,加上王夫人一席怒斥,病情转剧,已是恹恹弱息。
宝玉探病一节,“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文中说晴雯“嗽了一日”,在没有医疗和专人照料的情形之下,似乎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这也是身体耗尽了表征。
到了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回贾母,说晴雯常病,这次请了医生来看,断定患的是女儿痨,补笔也。因为,从贾母生日到查抄大观园,到中秋节后几天撵逐怡红院一干人等,中间夹写了很多事情,故事发展的节奏极快,很难穿插请医生为晴雯治病的正面描写。
如果没有查抄一事,晴雯能度过劫难吗?
庚辰本“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一句下,脂批:“音神之至,所谓魂早离舍矣,将死之兆也”。脂批明示:晴雯的命运已定,逐出园去也只是加速了晴雯死亡而已。
王夫人说“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极有可能是真的。
一、第一次病很符合流感的特征,表现为急性病,来得快、猛,伴有明显发热症状,去得也快;第二次病很符合肺痨的特征,表现为慢性病,时间长,人没精神,病容明显,日渐消瘦,严重咳嗽。两次之间有较明显的区别。
二、第一次病极可能是第二次病的根源,第二次病是第一次病的发展,互为因果关系,符合作者“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写法。王夫人回复贾母“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是用补笔交代,符合作者的“补遗法”。
三、脂砚斋的批语已点明。
读小说需要感性,也需要理性;虽说理性有时候很讨厌,但它能帮助我们看到无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