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ast Christmas
我晃了晃手机的自带手电筒，黑暗中的不远处是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庞。
无言。就这么静静地面对面，朝着彼此走去。很黑，能看到亮白色的月亮。
靠近的时候借着一楼门卫室的光，我看清了她的模样。她转着眼珠，咬着嘴唇，抬着眸紧紧地盯着我。
“圣诞节快乐。”她看似很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
“嗯，圣诞节快乐。”
“你说要和我坐下聊聊，要聊什么?”她甩了甩一头清爽的短发。我还是觉得这发型不适合她。不是说难看，是没有了以前那种回忆的感觉。
她这种短发并不常见，但偶尔也会遇上。可斜低马尾，除她以外，我并没有看到其他人有这样的发型。
她的语气带着些愤怒。这我明白。看样子她是以为我想随便敷衍她两句就解决这次见面。
“不...”我走到她的旁边，“先走走吧。”
我看向身旁的她。她穿着一件长款的红色卫衣，黑外套，牛仔裤。今天我恰好也穿的是红黑色的卫衣，是不协调...?不，不对，恰是相反。
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先找些话题不让气氛冷下去吧。我这么想着，开始了这次时隔许久，也许还是第一次的“谈话”。
“你今天怎么没去晚自习?”
“寝室停水，不想去就请假了。”她的回答很干脆，“学校挺垃圾的。你呢...刚才是晚自习?”
才想到她的本意是约我去吃饭，也许是想着五六点就出来，而不是现在的九点钟。
“没。和他们上网去了。前几天就约好了，就去了。”
这是实话。在这个圣诞夜，很多原因，我并没有选择陪女朋友一起过。
“噢...这样啊。”
她的声音还是如往常一样比较低沉，在女生中算是稍稍有着些磁性的中性音，含着些温和。音域虽然比较狭窄，但和我很像。我很喜欢听她的声音，还是在一片寂静的夜晚，很舒服的感觉。
“其实我学校也挺累的，周五也要上晚自习。说是艺术生，要学的东西也很多。”
“考试很难，竞争压力很大。”
在想着该怎么继续话题的时候，这些话已经脱口而出。
“你们艺术生考什么，唱歌吗?”
“嗯。因为我在音乐班。也不是流行歌曲，唱的都是美声。”
“那你们的高考呢，也是正常参加?”
“是啊。文化课也要学。不过我们只需要达到三百分。如果艺术分够线，照样可以上一本。”
“这么好。”她的语气里染上了一些苦笑，“我得考到五六百才有一本的可能性。”
“也不容易。”我轻叹了口气，“艺术课比想象中的难考。何况三百的文化分对我来说算个天文数字。”
“高考这个事情，都没办法的。噢对了，你们的大学，是有局限性的吧?比如说只能去音乐学院什么的。”
“不是不是。一般学校都设有专门的音乐系。可以往里面考。”
“这么好的?那以后只能往音乐方面发展了吗?”
“没，可以转系。所以，只要考上就行了。”
“我这个纯文化生想考一本可是难的不行啊。”她转过头，正好撞上我的视线。我直直地盯着她，竟然一时没有移开。
“有哪些同学去了一中?”我看到她收起了视线，有些小小的惊慌。看向前边，是一个十字路口。
“嗯...有几个吧。”
接着她就开始和我说起那些和她同校的，以前的同学。听到这些名字，觉得恍然。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那些人曾经在我心里的印象，如今听到她的叙述，好似全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改变。
“都没联系了。现在初中还有联系的...没几个人了。”
她又将目光投向我。
“对了，你怎么请假的?就因为停水?”
话题又绕回了上一个。这没什么草稿，也不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只是我想到了，所以就问了。
还有很奇怪的一点。这么久了，我和她之间居然一点都没有觉得不自在。居然还是能彼此不停顿地聊起来。十分钟前，我还在担心这个问题，担心会不会几句话就没了下文。
“嗯。对啊。我不想去，我妈就给我请假咯。”她的声音显然也放松了许多，没有刚开始的拘谨了。
“你妈从深圳回来了?那你这么晚怎么出的来?”
在我记忆里，她的家教是很严的。尤其是她妈妈，对她很是严厉。
她眨了眨眼睛:“我说我出来见我闺蜜，她就放我出来了。可能她最近心情比较好，还给我请假。”
“这样啊。”
由她提起的初中的闺蜜，话题又转移到和初中同学的联系和来往。我也询问她还有没有某些人的消息。她朝着我摇了摇头，我垂下眸，就开始和她讲着那些曾经在一个班里待过一两年的同学的变化。
“真不可思议...”
“是啊。高中了。多多少少，人都会变的。”
走过十字路口，前面是一块商区。这里在休息日比较热闹，今天恰逢周一，还是大晚上，人看起来并不会多。也不排除专程圣诞夜来逛街的。
“先去喝点什么吧。”我朝前走去。
“好。”她也跟上我的脚步。
这个商区有一条很漂亮的路。右手边是商场，左手边是草坪。这条路的头顶上全挂满了小彩灯，一到晚上就会打开，放眼望去，茫茫的金色的一片。
我和她走上这条路。
手机突然一闪，我打开。是女朋友发来的消息。周四的歌手大赛，我进了决赛。因为事情太多，现在也没选好上台的服装。女朋友说帮我看看淘宝，没一会就发来了许多图片。
我慌忙扫了一眼，回了句“还可以，我再看看。”就收起了手机。
“很烦。我们这周歌手大赛，你知道吧?我现在都没选好衣服。”
“现在?衣服穿自己的不行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想买件新的。毕竟是决赛，要贴切一点主题。”
“噢...这样啊。准备淘宝买?可现在都周一了，来不及了吧。”
“淘宝款式比较多。...所以我挺烦的。”
“其实找一天有空来逛逛街也不错。有些店里的衣服也如挺好看的。”
“没办法，只是太忙。”
她轻轻嗯了一声后，我又把话题扯回上一级。
于是她开始和我说起以前的初中同学，现在一个个都谈恋爱了。是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其中不乏保证追她很久的人。
“我觉得你也可以试试。”
“试什么?”她的语调微微上扬。
“找个对象什么的。”
“我...算啦。文科班，十个男生，我去哪里找。”
“十个不也是人?”
“那太low了。”她的语气里带着无奈。
果然，她还是没变。在她的眼里，一直只会装下自己看得上的人。
“嗯，先去吃点东西。我晚上还没吃。”我岔开了话题。
“好。”
这个商区的设计有些巧妙，在外部有两层楼，是绕着整个街围了一圈。二楼都是些吃饭的地方，而三楼的商铺还没满，显得有些空荡。
我和她走上手扶梯。身旁传来小情侣甜蜜的声音，我看了一眼她，她望着前方，神情有些迷离。
“吃点什么?”
“看看吧。”我和她绕了一圈后，又走往三楼走去。
有些急躁，莫名的。
就这样聊聊天，说实话也不错。见她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也不是因为特殊的感情。...我明白。可能抱歉的心理要占大多数。
也不错?是。是应该这样的。再吃餐饭，随便说些什么，也就该到回家的时间。
“你一定很生气吧。约了我三次，我都有事。”
“没...”她的声音变轻了。
“哎。我知道。但真的是因为太忙了。周六那天，我妈一个电话打过来让我陪我妹过生日。我又不能不去...周日晚上又和她去吃饭了。嗯，昨天是平安夜，对吧?”
解释有些生硬。可我觉得这是必要的。昨天晚上我是陪了女朋友。这是义务。这个谎也是必要的。不...说出来也没关系。但我已经隐瞒下来了。
“是。”她的回答很简短，眉宇间有着苦闷。
“你很生气吧。”
“没...”
“不是，我明白的。毕竟你约了我这么多次。”
“我...”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她低下头，“嗯，是，挺生气的。不仅如此，你还总回消息那么慢，每次过了点才回我，这才是我最受不了的。”
“嗯...我知道。”
所以心里抱着的，大概有很多的歉意吧。
我和她走上手扶梯。手臂碰上了，很近。
“约我三次，肯定有话想和我说吧?”
“没...说实话没有。”
“我知道你肯定有话想说。”
——我知道的。
知道的...没错。我全都明白。这是因为什么，又是想达到一个怎样的目的。
不对...我想要一个什么答案?听她亲口说出来?不，不行——那我该怎么回复才好?
“没呀。只是，认识很久了，对吗。”
“很久没见了?”
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然而并不，一个月前才见过的。老实说，完全不能算是“久”。
只是找个让彼此好下台阶的理由。
“嗯，对。”她回答的很干脆。
迈开脚，到了三楼。这一楼没有人，远处的灯光应和着身旁的暗沉，很是暧昧。
“其实，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说出来就好了...不要憋在心里啊。”
我还在问什么?——我真的想得到一个心知肚明的答案?也许，我在期待着?不，不可能，绝对不是这样。
这只是一个道歉的见面。
她双手撑在栏杆上。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背影。
“嗯...”
突然很安静。
我没有说话。
“先去吃饭吧?有些事过会再说好了。”她突然转过身，抬着黑溜溜的眼珠盯着我看。
“好...那就去这家。”我指了指二楼的一家小店。她点了点头。每次她做头部动作的时候，短发都会随之飘起。
这个话题，就在这里结束了。
我和她又一起往下走。进店。店里没有客人，只有上了年纪的老板娘。
“我吃过出来的，就不吃了。”她走到一旁。
我应了一声，点了一份土豆牛腩拌饭。
面对面而坐。她静静地看着我。
我和她提起了班上的一些事，但避开了我的女朋友。我记得很清楚，一个月前她见我的时候，我和她抱怨了很多关于那方面的事。
这一个月以来，情况也并没有好转。很僵，很糟糕。再提也没意义了...也许是...没多久就会分手的吧。
我希望如此吗?
曾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徒劳。有两个答案，一个说着累了就分了吧，另外一个劝着我说不可以。
离开的话，你就一无所有了。
我迎上她的视线，她也没有看向别处。拌饭端上来了。我看着她冻红的鼻子，扯了两张纸递给她。
很愉快。因为我并不在思考说些什么。能想到的，脑海里一时间蹦出来的，我就全部开口。她也很顺应着接了我的话题，抱怨起她学校一些不公平的事。
我喜欢这种有话就说的感觉。对我女朋友，我从来都很少发泄。偶尔吐槽，但不会表达负面情绪。仅仅是安抚就会耗费我太多精力。
很累。
朋友也没有几个。外人觉得我太过于光彩，有着他们眼里女神般的女朋友，就觉得我仿佛有了全部。
其实我一无所有。
和她从高中聊到了初中。对彼此学校发生的不同的时，都有些惊讶和感叹。再转念一想，原来已经这么久没有消息。
全程，我和她都没有移开紧紧注视着对方的视线。
她并不算好看。但我还是想这样盯着她。从她的眸子里，我能看到许许多多的，平常见不到的东西。
年迈的女老板拿出了一个系着粉红色丝带的苹果，笑吟吟地放到桌上说着这是礼物。
哦，对。没错。
今天还是圣诞夜。
我在她的注视下吃完了面前的饭。听起来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可我并没有那么觉得。
也已经将近十点。不知不觉，上车前打算的“半个小时”，却翻了倍。
她妈妈也给她来了电话，我咽下最后一口饭，站起身来。
“走吧。慢慢走回去也差不多了。”
“嗯。”
我怔了几秒，把桌上的苹果拿起来，递给她。
“给我吗?”
“平安夜嘛，拿回去吃了吧。”
“好。”
我走到店门口，回过头，她放好苹果后，也小跑着连忙跟上了我。
“最近很烦。”
“衣服的事吗?”
“不...我爸从深圳回来了。现在就在省内工作。”
“他TMD总是干扰老子的事。老子干什么他都要插手。”
——我有多久没对人说过这种话了?不，不是多久，我压根就没有说过...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的下文。
“以前他是在深圳不管老子。现在?回来了?总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我和那个人交往，被他知道了。TMD他就开始骂老子，老子当时就指着他的脸说，你有本事把这事搅黄啊。”
很奇怪。脱口而出的，居然不是女朋友的名字。而是无比突兀的“那个人”。
“那天晚上，凌晨一点。老子去网吧通宵了一个晚上。真的恶心，这种人。”
“...你去网吧通宵?”她终于说了话。
“对啊。一点钟，也不好意思往同学家里跑。老子当时衣服都没换就出门了，就一件短袖。还是快入冬的时候。真他妈丧。”
“这也不是解决的办法啊。”她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责备。
“待在那种家里更不可能。”
没什么理由。说这种话，我单蛋只想发泄。只想把一直埋在心里不能和任何人说的事情，找一个倾诉对象，一次全抛出来。
忍耐很难受。倾泻而出的情绪我是控制不了的。即使是对她。
不...什么叫“即使是对她”?她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我知道。初三以来，就一直是了。
“说出来就好了。”
走过商场，踏上回程的路。那些星光点点的热闹景象，一时间全都过去了，留在了脑后。
橘黄的路灯往下照，把影子拉得很长。右手边汽车的鸣笛声格外刺耳。
十点了。
她意识到了我的不爽，便很快换了话题。我们又聊到了初中。这次不仅是初中，不仅是身边的人。更多的是——我们的事。
初中的事。
过马路的时候，车很多。她踌躇在原地，好像有些恍惚。我靠在她的旁边，竟然一时伸出了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腰。
“走吧。”我声音很轻，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能感受到她的肩膀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短暂的两秒钟，我就放下了手。这条马路也正好走完。
顺着刚才的话题——
“说实话，我在那之后，再也没有那种情况...就三个月...感觉自己那会儿，就是个傻逼。什么也不懂。”
“我也一样。”她仰起头，“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说，那是我谈过的最纯洁的恋爱了——嗯。三个月什么也没做。”
身旁传来几声干巴巴的笑声。
“对呀。毕竟当时都不懂事。”
“但也正因为如此，记忆才比较深刻。后面那次，留下的只有吵架后的生气与埋怨罢了。”
她停顿了片刻。
“也都过去了...”
走过一个转角，这是最后的一段路。
更暗了。没什么亮光。我抬头，月亮倒是格外的好看。
我想到昨天下午才见到了她。就是隔着左手边的这条马路。我能感受到她的余光飘到了我身上，也能看到她皱眉咬唇的显眼的动作。可只是没有直视过。
只是那么恰巧地碰见了。
“其实，你可以试着打扮一下自己。”话题跳跃的很快。
“哦?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化妆。”
“就是。适当的改变一下，尝试一点新的东西，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对以前那么执着。
那句话，我没有问出口。
“嗯，好。”
“走吧，我送你到家楼下。”
走过第二条马路，右拐十几米后，就是真的最后一段路了。
路灯的余温也渐渐消失，隔着条马路的灯，在漆黑的水泥地上映出彼此的影子。很长，靠的很近。
“如果你不住校的话，我们每天都能见到。”
不是因为什么。很多话出口，都是没有理由的。在最后的最后，也许都不会有下一次了。说些什么也无所谓。是什么呢?是想传达什么呢?并没有。也许并没有。
她顿了片刻，回的依然是“嗯”。
“其实啊。现在只要每天能开心就好了。不要让自己太累。”
“可到现在了，哪有真正不累的时候呢。”在这条小路上，她的声音格外清晰。
“是啊。总归，不留遗憾就好了。”
突然，面前的影子出现了偏差。我发现她停下了脚步。可只有一秒。
“遗憾...啊。”
脚步又一次重合。
再最后十米的路，是无言的。我突然想起她说的“过会再说”。那是我问的问题，一个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到什么答案的问题。一个清楚而又迷茫的问题。
我想到了，可我开始惧怕了。
——我不能回答她。
对，这件事本来就不对。我在选择出来见她时，就犯下了天大的错误。我不该这样...还是两个人单独一起...的圣诞夜。
刚刚开始这段“谈话”的时候，我也是有这样的意识的。
只是断了层。
“过会我可能还要去上网。”先用其他话，抑制住这个“问题”吧。
“还去?这都多晚了。”
“不会的，开个玩笑。我家就在你家对面，过会肯定就回去了。”
“噢，行的。”
“那你快回去吧。”这就显得十分自然。
门卫的灯光把黑暗拉回了现实。
“嗯，快回去吧。”我又说了一遍。
她最后望了我一眼。可又因为我的催促，脚步已经踏上了楼梯。
只有三级台阶。
她走进大门。
我朝着来时的路走去。可还是抑制不住回过了头。
我也并不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的确是在自我批判着自己的行为，那仅仅只限于脑海里告诉自己，这做的不对。可做都做了?
我每次都是这样逃避的。
这次没有撞上她的视线，而是看她在原地站了一会，便轻巧地跳着进了楼。
我叹了口气，口腔里涌上一股苦涩的味道。
我转过身，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