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中散记之三:开公交车的图书管理员
第一次走进这所花园式的省重点中学,我被它的美震撼住了,这哪是中学嘛,分明是一所历史厚重的大学啊,花木繁荫,人才辈出。及至我行走在北京的清华园,不断有校友说起母校瑞中有着大学一般的深厚和美丽,我深信不已。这真是一所多情而浪漫的中学,食堂里的师傅会作诗,清洁工大姐会唱歌,管图书的大姐居然是小城第一个开公交车的女司机……
那个曾经开公交车,现在管图书的大姐就在学校的三余书屋工作。
下班后,我喜欢在三余书屋呆一会儿。除了喜欢看书这个原因外,三余书屋古色古香的气质同样吸引我。楠木桌椅,菱格屏风,水墨书画,连同她都像古画中穿越过来的。只见她,后脑勺盘着古髻,淡淡刘海点缀前额,柳叶眉,唇红齿白,分明是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富家小姐嘛,和古色古香的的三余书屋浑然一体。
三余书屋中午来的人并不多,她给我泡了一杯绿茶,用的是青瓷杯,绿叶在茶水浸润下苏醒开来,清清朗朗的。她并不说话,只是偶尔好奇地打量我一下,等我阅读结束,她赶紧走过来,手脚麻利地收拾茶杯,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为了我的阅读耽误了她的午休时间,还要为我泡茶。
去的次数多了,我们渐渐熟识了,她叫阿斌。她指着门前的匾额“三余书屋”说,知道教师阅览室为什么叫三余书屋么?冬者,岁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老师们利用冬天、夜间、雨天读书,可不就是三余书屋?我其实知道这三余读书典故的,从她口中讲出却另有一番风味——朴拙得近乎可爱。看得出,她是下了力气去记这则典故的。我说:“阿斌,你真有才,这么高深的典故居然都知道。”她羞涩了一下,自豪地说:“我是从校长那里现学现卖的,校长有时带客人来参观介绍,我也会听一耳朵。”
她知道我会写作后,对我特别亲近。她说她的邻居是个退休老教师,每当她在洗碗时,透过窗户都能看到对方在纸上刷刷写着什么。“唉,他已经写了三年了,不知道写出东西了没有?”她的叹气带着无奈又有几分窥探的意思。“金老师,你是文人,你认识他么?”她报出了那位老教师的名字,我摇摇头。她又叹了口气,为他的藉藉无名惋惜。“也许,他在写回忆录,只要写,哪怕没发表,也是有意义的。”我安慰她。“真的?”她的眉眼舒展开来,为她的那位邻居。
也许是一个人寂寞久了的缘故,她喜欢说话,只要我到三余书屋借书,她总一点一点地向我透露她的个人秘史。她是八年前来到这所省重点中学的,她的父亲是民盟盟员,跟校长是同一个党派。校长每年都要去她父亲家探望,凑巧有一年探望她父亲时她也在,问她愿不愿意到瑞中来,图书馆正缺少一个管理员。她当然求之不得,欣然接受这份工作,在瑞中如鱼得水。
某一天,我们在楼梯上遇见,她看看左右无人,神秘地对我说,金老师,你知道么?我是瑞安公交系统第一个女状元。我吃了一惊,心中涌起的好奇让我停住了脚步。她拉我到走廊上站定。“我其实和孙诒让一样。”她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看到我吃惊的表情后满意地接下去说,“孙诒让19岁中举人,我19岁拿到大巴驾驶执照,是瑞安80年代第一个开上公交车的女司机,也算‘公交车举人’吧。孙诒让46岁时创办学计馆(瑞中的前身),我46岁来到这所学校当图书管理员,你说是不是和孙诒让先生很有缘分?”
“你真是女中豪杰呀!”我说。
阿斌满意地点点头,“为什么那些图书管理员在这里待不住,因为临时工的工资低啊。我为什么能呆这么久,因为我是公交公司的退休员工,我每个月能拿到三千多的退休金,再加上现在这份工资,不会比你少吧?”
“太多了,阿斌,你真是文武双全啊。”我说。
阿斌显然对我的赞美很满意。隔一天,我从另外的同事嘴里听到“有人自称文武双全。在这藏龙卧虎的地方,居然敢称自己文武双全?”说这话的人是会做诗的食堂师傅,淡淡的揶揄倾泻在空气中。在这所学校,没有两把刷子的人不敢说大话,然阿斌的话还是站得住脚的,上世纪80年代,集体企业可比公务员和事业编吃香得多,隔壁单位的一对事业编的姐妹花争相要嫁杀猪的屠夫,为此姐妹反目,直到20年后,妹妹和屠夫离婚后,姐妹情才重又得续。在公交系统上班的阿斌自然吃香得很。
前日,我参加“两会”发了几张照片在朋友圈,阿斌看到了,在下面留言:1992至2000年,每年两会都是我开公交车接送。我的眼前浮现手握方向盘,扎着两根辫子的阿斌,洇着红晕的笑脸傲娇众人,“啪啪”按着喇叭,比人民币上开手扶拖拉机的女司机还要威风。
阿斌的刺绣活儿做得极好,她绣的金陵十二钗仕女图有一米多长,仕女或站或坐或倚,神态各异,眉目传情,栩栩如生。只有心细的人才能做出如此细致活。我侧目看阿斌时,精致的眉眼,清挽的古髻,配上含羞的神态,活脱脱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小姐,巧笑倩兮。
看遍全校教职工,开大巴的司机果真没有一个,何况是女司机。开公交车的图书管理员——文武阿斌,果真女中豪杰。如今虽然英雄迟暮,但只要自己打心底认同是文武全才,管他旁人作甚?
阿斌的文武生活是自己过出来的,她敢想敢说,关键是她做到了。我想。
瑞中散记之三:开公交车的图书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