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起那些临终的脸(二十)
大人常常要教育孩子要懂礼貌,要注意素质,要五讲四美三热爱,八荣八耻要记牢,局气有面儿人厚道。其实大人自己根本也不能保证时时做到。所谓有素质有教养,和文化水平高低真的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私以为就是一种对待他人和世间万物恭谨温和谦让的态度。
第四十八个
袁奶奶就是一个温和恭谨的老太太。家住在延庆农村里,大概也就是小学文化程度吧。每次在给她讲解病情的时候,她都会仔细认真的聆听,然后如果有不太明白的会适当提问,对比较复杂难懂的问题,都会说一句,我相信医生们的抉择。不管哪种方法,她都会配合治疗。医生让她签字的时候,她总是会不好意思的说自己没什么文化,写名字写的不好看,请医生见谅。然后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写下自己的名字,对每一个医生和护士也会认真的记住名字在自己的小本本上。我总觉得她腼腆的微笑时,是个很萌的老太太,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袁奶奶是直肠癌的病人。现在社会人吃了太多好东西,肠子里堆积的宿便毒素日久天长,有一部分人就长出了肿瘤,让大肠癌的发病率不断增高。直肠癌的病人,有很大一部分要做手术把直肠和肛门连同肿瘤一起切掉。切掉后也就是说没有肛门了,说难听点就是没有屁眼,这让很多病人难以接受。
但是人吃饭总还是要拉屎的,所以手术后就做一个人工造的假肛门,在肚子上有一个圆圆的造瘘口是大肠通向外界新的大门,看起来很像肛门长在肚子上,只是没有形成肛门放射状的纹理那些肌肉,然后也就没有肛门那样可以控制收缩的功能,也就意味着,有大便到这个口了,稀的就会流出来,干的,恐怕得自己帮忙把它搞出来,而且大便是会不分时候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排着队从肚子上的那个口要出来,所以为了避免让人看到一直用肚皮拉屎的场景,就要一直在腰上挂着袋子,所谓粪兜,就是这样来的。
我以前并没有见过,听师父讲解才知道那个是直肠造瘘。圆口外圈是袁奶奶雪白的皮肤,里层是她肠子的粘膜,粉红色的,样子如同一个撒了糖霜的草莓甜甜圈。通常医生要用透视眼功能才能看到病人的内在,对于袁奶奶相对简单一些, 因为只要掀起衣服,就能看到她的肠子了。
为了节省金钱和人力,袁奶奶没有用粪兜都是用卫生纸和纱布做垫子盖住那个口,再在外面套个塑料袋里面垫上卫生纸。然后她都是自己负责清洁,从来不让护士帮忙,连女儿也不用。而且都要到卫生间去清洁,说不能影响同屋的人的环境。其实病人都是拉撒在床上的,屋子里经常弥漫着大小便和饭混合的味道。她却一天要来来去去去很多趟卫生间,也不嫌麻烦,我们常说你年岁大,来回上卫生间小心摔倒,在病床上弄也可以的,她都会说没关系,这样还可以多活动活动。
到医生查房时间,她都会提前把自己的瘘口弄干净,因为医生每天都要看一看她瘘口的情况,“总不好意思让大夫看见大便流出来,又脏又臭的样子”她总是这样说。
其实医生们经常要趴在近处看病人的各种排泄物,不管是吐出来的,咳出来的,流出来的,还是拉出来的,都是医生要仔细观察的范围。有时候能看见这样的场景,家属喊医生,某某床吐血了!医生正在吃饭,筷子还没放下,嘴里还嚼着菜,跑过去看,没事,病人吐的都是胃里的东西,烂成一滩的红烧肉白菜和粉条糊糊,其中暗棕色的应该是喝过的中药,不是血,不用担心。然后医生回去接着吃今天的午餐,红烧肉配白菜粉条。
直肠癌术后已经活了五年,如今又查出原发性胆汁性肝硬化,有句俗话叫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所以袁奶奶算是劫难重重么?不过她自己从不怨天尤人,总是说生病是人必经的生活过程,有病能治就治,治不好也是寿命到了,阎王爷写好的事,该着那天死,不强求。而且她运气好,子女也孝顺,又一直都遇到好的医生和护士,能活到七十岁,已经很开心了,比她老伴多活了十年呢。
我常觉得她能遇到好医生,并非只是因为她运气好。更主要因她对人对事总是抱着积极正面的态度。医生之中,比如主任和汪大夫那样本就温和谦逊的,遇见像袁奶奶这样温顺的,自然更加推心置腹的对待病人,受人一尺,则敬人一丈。像我师父这种雷厉风行强硬派的,对病人总是废话很少,一二三条理清晰,ABC让你选,选好马上执行,简单干脆,对于袁奶奶这样没有太多想法,信任大夫的,也是能互相配合默契,都不会给对方找麻烦,自然让医生更能主动且更为大胆为病人着想出最佳方案,同时由于病人配合度高,任何治疗都能贯彻到位。另外就是像我这种吃软不吃硬的,病人态度强硬,我就学我师父,别废话,一二三快决定。病人温和的,我也就不好意思发脾气或者说话强硬,她柔我更柔,变成主任风格。流氓和淑女,兼而有之。
每次医生和护士查房巡视或者检查治疗,袁奶奶都不会忘记说谢谢。她的谢谢是那种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感谢,又没有附加很多废话和你扯东扯西,比如有些男病人调戏护士,谢谢之外还多说句,“你今天格外漂亮,你男朋友真幸福”这类,或者“您真是年轻有为,主任今年有三十了么”这种违心的话。一个让每个医生和护士一回忆都夸,这个病人真好,成为这样的人相当不容易。让人因为对人特别好而记住的,除了老韩,其他数的上的也就是袁奶奶了。
关于袁奶奶的死亡,是两个疾病共同作用的结果。首先直肠癌造瘘之后,常年的流食,营养缺乏,肠道蠕动也差,反复形成了不全肠梗阻,同时肝硬化低蛋白血症引起腹水腹腔感染,也就是说她肚子里,肠子里外都被细菌占领了,发炎烂掉,然后肝功能逐渐恶化衰竭,又合并了上消化道出血,肾功能紧接着衰竭了。最后全身多个器官衰竭而死。
有时候医生们看着病人那些化验数值越来越差,然后绞尽脑汁想出的方法,却不起作用,挫败感会很强。尤其是遇到一个特别好的病人,总觉得欠了她的,对不起她说过的那些感谢的话,这时候若是护士再来问医生一句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真的会觉得医生做的很窝囊。明明能看出这病人要死,却没有救活她的能力。忍不住想,早知道还不如让病人骂自己几句,这样看到她死亡,自己也许没那么感慨。要知道如果一个病人临死前对医生说,“谢谢你们一直这么照顾我,你们辛苦了”,这比被抽个嘴巴还让人难受。
袁奶奶死后,她家属还来送锦旗给我们,然后我就想起老韩死了以后她老公从饭店买了烤鸭和好多好吃的菜请我们吃饭。家属们都说,这是病人生前的愿望,要感谢我们的辛苦工作。辛苦送她们西归么?唉。。。
第四十九
方阿姨初住院时年龄五十岁出头,是那种穿着打扮精干有范儿有文化有气质的女人,染着巧克力色的过耳短发,还烫着卷,五官也是精致可人,脸上化着淡妆,年轻时想必也是美人。
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很多处于围绝经期,也就是常说的更年期,经常会脾气暴躁,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情起落不定,不过话说回来,女人不是一直就是这样的吗?有何稀奇。区别就是更年期时,好像你家十五个大姨妈一起来了,你想象下那是什么场景。方阿姨倒没有脾气时好时坏,只是非常的磨叽+絮叨,关于她自己的病,据她回忆 既没有做过手术,也没有输过血液制品,这辈子也就拔过两次牙,还是在正规大医院,就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从哪里得了丙型肝炎这个病。她光是拉着医生帮她琢磨自己怎么得的这个病,已经快要把医生逼死了。
那时候,谁来和她交代病情都是一件非常考验耐力的事情。曾经请汪大夫来给她会诊,结果汪大夫被困在她屋里,陪她聊了四十分钟还没出来,最后还是我去那屋里跟汪大夫说,有急诊电话找他,他才逃脱出来,认真的汪大夫出来后问我是哪的电话找他,我笑着说只是临时想出的借口救汪大夫出来而已。汪大夫苦笑着说,站在那说话说的他都快崩溃了,我们都说汪大夫你脾气太好了,老是舍不得拒绝病人,任何提问都细心解答,一遍一遍。
最后只有我师父能担此重任,做方阿姨的主管医生。连主任都尽量不去那屋,一切交给我师父全权代理。因为他最能狠的下心,和病人说话,巴巴巴,三言两语说完,好,直接转身就走,不给方阿姨絮叨的机会。但是可苦了值夜班时的我们,我曾经一个夜班,接连有三个絮叨的人找我聊天,其中就包括方阿姨,而且别人来问病情她还不走,跟那陪聊,全程参与。那晚还格外平静,都没有人发生个紧急情况需要我一下,从下午六点查完房到半夜十二点半,总算把这几个人给聊走了。简直比一次大抢救还累心,好像五百只苍蝇在你耳边飞来飞去,我就快成了被唐僧说话逼的戳死自己的小牛妖之一了。
其实方阿姨光是跟你聊她一点都不复杂的病情这不可怕,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还特别客气,总是说谢谢,给你添麻烦了,苏大夫你真是好人,你累不累啊,上班多辛苦,值夜班更辛苦,但是说完之后她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在那跟我聊个没完。她说谢谢,我就不好意思说什么赶她走的话,这一晚上光说别客气,我就得说了几百次。可想而知几个小时说了多少废话。我要是说您需要多休息,早些回去睡吧,她就说我不累,还是你们医生辛苦啊什么的巴拉巴拉小魔仙,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然后话题继续。我心想,我这是命苦啊。
之后轮到小朱和小周大夫值夜班时都败下阵来,陪聊到要吐。于大夫是赶上抢救病人一晚上没闲着,还有一个南方来的进修大夫,因为说话口音重,没法和方阿姨有效交流,才幸免于难。轮到我师父夜班,就一觉睡到大天亮,都是医生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说出来的同样是感谢二字,方阿姨总是让人感觉假惺惺的,她脸上的笑容,也让人看起来不舒服,总感觉她是有意阿谀奉承,和她相处时,一点都不舒心。而她口中那些关心的话语,往往都是口蜜腹剑一样的感觉,总感觉话里有话,明着是褒奖,暗里却是敲打。
不管病人如何对待医生,医生都会同等公平待之,你要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吧。反正带着怨气工作的医生,也不是一个两个,被医生们组团扎小人画圈圈诅咒你,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做为负能量综合体的医生护士们,把负能量传递给每天接触的人来人往,那是分分钟的事,黑洞小宇宙爆发了,谁也拦不住,照照镜子,你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中招了,印堂发黑,镜子里你根本看不出来
说到哪了?哦,该说方阿姨的死了。方阿姨活的还挺久的,我都离开临床工作这么多年了,她还时不时都能出现在我眼前,每次看到我都要和我聊天,还和我吐槽现在的新来的大夫都没有耐心,还是当年我们那几个医生对她好,不知如何感谢才好。当然她都只是口头表扬,别说感谢信和锦旗,连一瓶水都没见她送过,当然我们也并不在乎这些。看她身子骨好像挺硬朗的样子,依然打扮的干净精致,只是头发白了很多,人也显瘦了些,申请单诊断一栏从肝硬化变成肝癌,心电图也从正常变成ST-T改变,最后某天送来一个变成直线的图,上面写着方阿姨的名字。她的事也就这么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