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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我们为何饥肠辘辘

2022-09-30  本文已影响0人  杨中

2008年秋冬季节,说不清从哪天开始,我们学校突然像疯了一样,所有老师不上课了,就干一件事,把学生带到医院去做什么体检。从学校去县医院不远,只需步行穿过东环路就到了,因此我们通常在操场排好队,然后步行前往。我那时在大队部干活儿,戴个“三道杠”袖章走在班级最前,当然前面还有人,就是我们班主任张老师,她教语文的,好像所有班主任都是语文老师吧,这点倒是很有意思。我们一到医院就抽血,用那种带墨绿色胶柄的细针,缓缓扎进手腕血管里,虽然不疼,但还是可怕,看着针尖在皮下蠕动,眼泪轰地就冒出来了,止不住。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后来我才知道疯掉的不是学校,准确地说,是我们学校只疯了一个人,就是148班的祁老师。这消息是杨晓奇说的。杨晓奇跟我住一个院子,他爸爸在金矿上班,妈妈是县医院医生。消息正是从他妈那里流传出来。跟据他的说法,祁老师疯掉以后,每天都要吃下两片巴掌大小的玻璃,生嚼,不喝水,声音嘎嘣嘎嘣,像啃小孩手指的狼外婆。他以为我听过狼外婆的故事,所以才会这样来比喻。可是我没听过啊。他解释说,小红帽总该知道吧,跟那故事差不多,区别是最后没有猎人到来,小红帽被狼吃掉了。那是一个下雨的傍晚,说黄昏要好些,因为实际上没雨,天空像蒙上一层煤灰或者矿渣粉尘的褐色墨镜,乌云从镇子上方蔓延到山脉腰际。我跟杨晓奇放学回家,他边走边讲,可能跟天气有关吧,我听的时候觉得喘不上气。

杨晓奇说,祁老师觉得学生们都该吃玻璃,就像打疫苗一样,应该人人普及,当作任务在全国推广开来。所以,他每天都会在学校食堂的米线汤里偷掺玻璃渣。这真是耸人听闻!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去食堂吃早点,端上一碗米线,然后在花坛或者乒乓球桌上吃完,有时连汤也会喝掉。那些细小的玻璃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由食管潜入肠胃,在体内悄悄埋伏下来,等待病毒般的一轮爆发,最后遍布身体每个角落,到那时我们呼气会排出玻璃,咳嗽会咳出玻璃,撒尿也会撒出玻璃。一句话,血液里到处都是玻璃。这就是我们每天到医院抽血的原因。

祁老师大名叫祁坡,教语文的,疯掉以前是148班班主任,也就是杨晓奇那个班。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因为此人严酷,喜欢骂学生,用方言讲,就是有点“恶”。事实上我对小学所有男老师都没什么好感。相比之下,祁老师可能很好,我指的是教书育人方面,他其实很有一套,杨晓奇的分数每次都比我高,尤其语文。张老师跟我妈差不多大,因此温柔,很少骂过我们。正因为如此,我语文成绩不好。不管怎样,祁老师疯掉以前,终究还是个正常人。2008年秋冬之际,也就是我们被带到医院抽血的第一天,从那时开始祁老师就失踪了,可能请假,可能被开除,也可能进了疯人院。这从侧面印证了杨晓奇的说法(他平时满嘴跑火车)。

到第五天,我们不再往县医院跑了,有一辆救护车开进学校,在升旗台旁边搭个台子抽血。那天早上得升旗,轮到我们班负责,我是护旗手,班长拉着滑轮把国旗送到杆顶,中途钢索被绞住了,起初滑轮转不动,班长用力摇手柄,结果越绞越死,旗子就像吊在绞刑架上的尸体一样,不上不下的,在早晨寒冷的北风中摇晃。事情后来怎样被解决,我没有印象,或许那天有更重要的事发生,大脑自动删去了这段丢脸的记忆吧。那后来的大事就是校长上台讲话(此时国旗已经恢复原位),然后教导主任讲话,大队部书记讲话,老师代表讲话,学生代表讲话。这么多年了,我唯独记得教导主任说的,她严厉批评了学生们奢靡浪费的歪风,她说我们有些人每天都要去“茶不落”买奶茶喝,一杯就要六块钱啊。六块钱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大数字。小卖部最贵的东西是七巧板,售价两元,我跟杨晓奇借了一块,自己拿一块,在儿童节那天把七巧板买了回家。说实话,那副七巧板实在好玩,我读到高中还没舍得扔掉。所以,很难想象那杯奶茶的味道。中午,救护车就开进了校园。

到那天我才知道,祁老师发疯已经不是什么秘闻了。很小的时候,我在幼儿园听说外地有个老师发疯,拿斧头从教室第一排开始,挨个把孩子们的脑袋砍下来,每砍一颗头颅,地板就发出“咚咚”的声音,仿佛有皮球从高处落下,重重弹起后再度下坠。疯老师砍完最后一排就走了,那最后的学生侥幸得生,他是躲到课桌下面才保住性命的。从此以后,我经常练习这个动作:双腿蜷缩,屁股顺势向前滑离板凳,同时抱头下蹲。这样躲到桌下的速度最快。祁老师也是疯子,不过他没有要害我们的想法,恰恰相反,他喂大家吃玻璃是出于好心啊,是一种潜藏于人性深处的直觉:有病治病,没病预防。他会不会认为胶囊里沙沙作响的颗粒其实是玻璃渣呢?对此,杨晓奇有新解释。他说,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跟心理疾病有关,叫作异食癖。患者喜欢吃塑料,吃钢铁;当然,有人也吃玻璃。我说,是祁老师。他问:你也喜欢吗?我赶忙摇头。我怎么可能会吃玻璃?他说,这就对了。没人爱吃玻璃,所以谁都认为祁老师疯了。我说,你认为他没疯?杨晓奇非常神秘地点头说,就像我从不吃青椒,可我爸我妈总是不高兴,他们觉得青椒是世界上最有营养的食物了。

那几天什么都糟糕。天气一成不变:总是被莫名其妙的灰白色云雾笼罩,很难出太阳。我家在小镇边缘,那块地皮本来属于城郊乡,荒地的性质要多于耕地。后来矿场建了集资房,人人有房住(遥远而美好的时代!),虽然是筒子楼,好在户型宽敞,环境也不错。一道围墙将田野与大院分隔开,站在厨房可以看见金色的麦田。眼下已经过了收获时节,原野上没什么生机,公路在远处贯通东西,隐约可见浅黄色斑块占据路面,那是平铺好的大麦颗粒。我们这里不产小麦,因为地形崎岖;也不种水稻,因为不挣钱。唯一的作物是大麦,酒厂用大麦酿酒,是县里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特产。可是这几天没太阳,大麦要是晒不好,会发霉的。我回家后跑到厨房喝水,看窗外的麦田,同时想着早上升旗那事儿。家里已经有人了。我爸我妈刚从矿上回来。

在这里要说一下那座金矿。我们县本来是省里鼎鼎有名的贫困县,高原上两条隆起的山脉仿佛皮肤表面的赭色肿瘤,将土地割裂成破碎的成千上百块孤岛。新世纪前后在城郊乡勘探到金矿,按保守估计储量能排进全国前十,很快矿坑、工厂、发电厂什么都有了。好像一夜间,一座城市凭空出现在荒漠化的石山脚下。凭空出现,或者说从天而降。二十一世纪前十年,凡是从我们县出去的人,提到金矿都会骄傲地挺直腰杆。我爸退伍后在矿上保卫科当科长,我妈在食堂做饭。他们很少回家。

就是那天,我在饭桌上察觉到气氛不对。很难形容什么状态,比较接近的情形是:暴雨过后广场上有一群黑色乌鸦腾空而起。或者海啸正在摧毁城镇所有房屋。或者一支送葬队伍在前往墓地途中陷入短暂静默(同时响彻天空的是未知生物的咆哮)。仿佛有一种可疑的情绪在诞生瞬间,就从他们疲惫的面孔悄然流逝了。窗外依旧布满灰白烟尘,经茶色玻璃变形,投影在视网膜感光细胞衰弱的角落。起初谁也没说话,后来我听到他们讲有十六个小孩住进了医院。是血液里发现了玻璃渣吗?我爸用非常古怪的眼神盯着我,没回答。我妈接着说,真是太可怕了……谁想到会出这事……居然有十六个……

我说,是祁老师干的。这事儿我们都知道。这回我妈理我了,她说什么祁老师?我说就是祁坡老师啊,他是个疯子,想喂我们吃碎玻璃渣!胡说八道!我爸来揪我耳朵,这鬼话你从哪听来的?我说是杨晓奇他妈说的,他妈告诉他,他又讲给我。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去医院抽血?没想到他们居然笑了。我妈说血管里哪会有玻璃渣啊,给你们抽血化验是因为矿上铅排放超标,城郊乡几个小孩已经得了铅中毒!什么是铅中毒?我爸想想说,就是血坏掉了,不能再用了,变成废液,变成毒水。

第二天杨晓奇的阴谋就宣告破产了。种种证据表明,祁坡老师虽然休了长假,但并没有往米线里掺碎玻璃,这个谣言很大程度上是他们148班集体智慧的结晶,也就是说,在性质上相当于一个针对祁老师的无聊恶作剧。城郊金矿铅中毒事件缺少后续,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们终于不再抽血了,一切又回归原状,仿佛世界在不经意间做了个无人知晓的梦。秋冬交替时混乱的天气终于结束,寒流自北向南冻结大地。2008年快要过去,有天杨晓奇偷偷告诉我:事犹未了。

12月初,有人在城南垃圾场见到祁坡,那人小孩以前是他学生,所以认识。祁坡当时在路边骑着辆单车,摇摇晃晃,好像个醉鬼,月亮把影子拉成细细一道丝线。那人看见他在垃圾场停车,鬼鬼祟祟地摸了进去。出于好奇,就蹲在马路对面,一边抽烟一边盯着垃圾场出口。两根烟的工夫,祁坡出来了,弯腰捂着肚子,好像要赶去拉屎似的,跑到单车面前,从棉大衣里掏出块板子放进车筐,骑上车一溜烟跑了。那人远远跟在后面,祁坡快到家的时候,钻进一条偏僻小巷,他也跟着进去,那时祁坡已经不见了。第二个目击者是城郊做家具的,大概圣诞节前夕(那时还流行送苹果),有个裹着大衣的中年男人登门要订做茶柜,就是那种里面放酒瓶和杯具的小柜子,开口处做成玻璃小门,通常摆在客厅沙发或者电视机旁边。他问男人要哪种款式?尺寸如何?男人说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开门要用蓝紫色玻璃做。他问什么叫蓝紫色?男人说,跟“三精”牌口服液瓶一个颜色。他说可以啊。这时男人突然改口说不要了,你能单卖那种玻璃吗,有多少我买多少。有些人已经察觉到两件事之间的内在联系了,比较可信的说法是,那圣诞节前夕求购玻璃的男人正是祁坡,而他夜探垃圾场也正是为了寻找可食用的玻璃。对此,杨晓奇认为,祁老师虽然并没有试图要推广他的食疗法(这不能说明他精神正常),却一直在坚持食用玻璃,并且不断推陈出新,准备开发各种新口味玻璃。就跟口香糖一个道理,绿色的是薄荷口味,粉色的是荔枝或水蜜桃口味,紫色的是葡萄口味。说不定未来还有咖啡口味和红茶口味。

元旦节前夜,也就是2008年最后的一个夜晚,我跟家里要了两块钱,谎称去文化广场跳蹦蹦床,实则跟杨晓奇跑到大街上去了。我们要找祁老师,亲眼看着他吃下玻璃。听起来不礼貌,不过我们自有对策。祁老师家住粮食局集资房,恰好是一楼,这种房子通常不拉窗帘,因为实在没什么隐私可泄露的。要是踮起脚尖,或者搬块石头到墙根,准能把里面发生的事情都看个底朝天。我就经常这样干。杨晓奇家住一楼,很多次去找他玩,不直接敲门,而是偷偷溜到窗外,像探出水面的潜艇一样,窥视着阳台和客厅的每个角落。

下午放学时我们约好了,一共六人要参与冒险。到晚上,只来了两个,就是我和杨晓奇。粮食局集资房在城北,我们从城西出发,那时天刚擦黑,或者还没黑。总之,处于天空色彩骤变的一瞬间。我们出大院右转,离开城区就上了田间公路。这条路不很宽,横穿一大片光秃秃的田地,两边水沟紧贴着公路,没听见水声。就这样走啊走,同时眼看着东方山脉最后一抹阳光消失,许多星球浮现在青色天穹中央,远处城镇亮起了灯。公路走到尽头,就看见一院四层筒子楼,仿佛夜间巨大的发光墓碑,正用威严的目光注视着大地。

传达室没人,但是开着电视;一只炉子放在房间角落,水汽从黑色壶嘴氤氲而出,盘旋上升直到融入墙面。那炉子烧的蜂窝煤,暖极了。我们没进去,蹲在门外搓手,同时把头埋进棉袄,想象祁老师认真咀嚼玻璃的画面,那是一片茶色或曰咖啡色玻璃,杯盖大小,祁老师用筷子夹到口中,立刻就融化了,味道甜丝丝的,像是咳嗽糖浆。这时有个老头拍拍我俩,你们找谁?我说,找祁老师。哪个祁老师?就是祁坡老师啊。那是个头戴棉帽的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传达室内,一只手拎着火钳,正给炉子添煤。他说:我们这没有老师!但是,很快又说,是找祁坡吗?他住二单元一楼,靠东那间就是!

院子里有个水泥篮球架,底部刷了天蓝色油漆,上半部分则是米黄色,掉漆严重。往前走看到晾衣绳连接了两座楼房,衣服花花绿绿,有男装也有女装,仿佛沉重而虚幻的地平线。一条肥硕长裤后面,就是祁老师家的窗户。正如我们所想,窗帘装模作样地垂在两边,客厅亮着灯,没听见什么声音。问题是,窗台距离地面,太遥远了。

杨晓奇很快找到个凳子,于是我们轮流爬上去。夜色已深,大院里没什么人,冷风吹得灌木东倒西歪。先爬上去的是杨晓奇。他看了好一阵,跳下来说:什么也没有啊。我踩着凳子,首先看到狭长的阳台,花架挤满了瓶瓶罐罐,仔细一看都是些兰花,蔫蔫巴巴的,缺少生机。阳台尽头是书桌,那里好像有不少书,天太黑看不清。客厅灯光昏黄,开着电视,但是没有声音;沙发显得混乱,表明隐约可见人形轮廓,像是有个隐形人正侧卧或者平躺着。

祁老师在哪里?他是不是躲在暗处,偷偷享用一块坚硬如铁的玻璃?我从凳子上跳下来,然后蹲着看星星。冬夜真冷啊,可是祁老师吞咽玻璃的动作,有如一枚滚烫的陨石,融化我的牙齿,灼伤我的咽喉,一路驰骋而下,最后在胃袋里轰然炸裂;恍惚间我仿佛身处工厂上千摄氏度的熔炉中,跟随矿石一道瓦解、湮灭,以元素的形式重归地球。

这时杨晓奇几乎要喊叫出来了。我俩挤着踩上凳子,首先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接着就看到祁老师从黑暗中现身,他端着一盘香喷喷的煮玉米,坐在沙发那越来越模糊的人形轮廓上。没有玻璃。祁老师不吃玻璃。他正在啃玉米。我们看着他啃完一根玉米,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我突然就明白了,吃玻璃和吃玉米本质上是一回事儿,为了充饥,为了解饿。不过说实话,煮玉米比玻璃要好吃多了。我感到饥饿。为什么我总是饥肠辘辘啊。杨晓奇很失望地说,没意思。我们去买煮玉米吃吧。我说,好。

但是那天太晚了,街上没有卖小吃的。夜里我在想很多美食,难以成眠。那些美食有煮玉米,烤玉米,玉米饼,还有“茶不落”的奶茶。我还没喝过呐。真想尝尝是什么味道。第二天我跟我妈要钱,说想买奶茶喝。她问要多少钱?我说六元。她说,冬天喝奶茶会拉坏肚子的!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买过奶茶喝。当然,如今六块钱早就买不到什么奶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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