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28 - 草稿 - 草稿 - 草稿 - 草稿 -
我第一次见到谷村的时候,还是在他刚刚一脚踏出家门,那只脚又离不开家的年纪。那时他也就二十岁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并没有记得他的生日,或许,在时间的冲刷下,连出生的年份也忘掉了。
在那个独一无二的环境和年代背景下,我初识他的时候,他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孩子。
至于环境和年代,我记忆也有些模糊了。但仍然能记得那些烙印般的回忆。强烈的画面感像倒带电影般涌现在脑海里。成群结队的学生,在冬日呼出的哈气中,在惨淡无光的天空下,缓缓走进食堂。那般景象时常让我想起电影荧幕中的成群丧尸,移动之缓慢,外加方向之一致。
我和他肩并肩走在一起,由于是新同学,所以并不熟悉。对话自然有些许尴尬和难以避免的客套。
我当时对他唯一的印象仍然历历在目,这个人仿佛冬日里的杂草,碌碌无为,沉静死寂。怎么说呢,我通常并不喜欢夸大其词地形容朋友,无论是好是坏。可真的,他就像没有灵魂的肉体。跟他简单交往过后,年幼的我甚至开始怀疑,隐藏在他那副精致五官背后的,以及驱使他肉体所做出行动的,究竟是什么?
在那个环境里,我时常看到很多人在操场打篮球,也时常看到很多人去图书馆,也见过无数网瘾严重的逃学少年。当然,最能使我双眼聚焦的,还要属两两一对的红男绿女,卿卿我我,融入无人之境,互相欣赏。看得多了,我懵懂的心里产生了一个不由自主的问题,让这些情侣相爱在一起的理由,恐怕千差万别,史记都难以记载吧。可是那些向来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身上,究竟具有什么特质?
我认识他三年后,才开始跟他正式交谈。亦或说,是告别了客套之外的,真正有意义的交谈。
三年后,我发现他身体以及容貌上突如其来的变化,随之而改变的,还有着装。
仍然是那么不起眼的一个下午,我忘了具体日期。有时候回忆往往具有这种特质,它总能让你想起些什么,或者是水一样清澈,或者是泪一样模糊。我开始突然注意起他来,他的变化竟然是如此突然,猝不及防。在看到他的一系列变化之后,我刹那间怪罪起自己的粗心。三年了,我从未对这个不起眼的男人有过任何出于礼貌性的注意。在餐厅吃饭偶遇,操场擦肩而过,教学楼里课间不得不聚在一起吸烟,这一切都不是我有意为之,更不是我要跟他做朋友,一切的一切都是环境促使我不得不见到他。如果不是环境这个瓶子把我们装在一起,盖上盖子,否则,这辈子我和他都不会有灵魂上的交集。
他的变化绝对不是一天形成的,就像罗马,也绝不是一天建成的。可能在某一天的上午,他去商场为自己购置了卡其色运动裤和复杂奇怪Logo的衬衫;又在另一天的中午把自己的头发修剪成了立体的复杂几何体;这种节奏一旦开始,便难以停止,他的脑子里好像充斥着某种令他着了魔一样的话语,在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你要这样那样去做。凭我对他日常的观察,这种力量,之前,他体内绝对不存在。随后,他又为自己购买了看起来和那一身很配的鞋子,这一切水到渠成之后,又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于是又添置了金属质感的手表。如果说他之前的样子,是个单纯的产品本身的话,那现在,他已经被包装箱包裹,被精挑细选的丝带打结,随后顺理成章的印上了艺术字体。经过这一系列操作之后,这个精心包装的产品,就是我此时此刻瞳孔里他的样子。
这种变化是我第一次有了好奇心,这好奇心的烈日完全超越了平日里客套的余晖,灼到我心头。
“你看起来很精神。”我说。
“哦?是吗?”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显得不知所措。显然,我的问题出乎他的意料。看来在他心里,之前对我亦是客套和敷衍。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类似密友间才有的问题,挨了当头一棒。
“我记得,之前你不是这样穿衣服的。”
“可能谁都有几套不同的衣服吧。”
这句回答我记得尤为清晰。因为他之前只有那一种风格,因此,他这样回答我,并不真诚。
“对,没错。谁都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之前你不喜欢这样穿,对吧?但现在看来你挺乐在其中的。”
“之前穿的衣服,现在回想起来,丑到家了。”
“那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改变呢?能和我说说吗?”
“因为我看身边有些人是这样穿的,所以我想试试。”
上课铃声使我们的对话戛然而止。
然而他的回答我至今也不能忘掉。“因为我看身边的人是这样穿的,所以我想试试。”对于他这个回答,我总是半信半疑。仅仅是因为别人穿着好看,就要去模仿吗?还是因为到了大学,心花怒放,终于可以自己支配自己,从而摆脱那老旧得穿搭?亦或是他接触了什么时尚的人,他的亲戚,新认识的朋友,他朋友圈中的某个人就着装跟他聊了很多?还是真的去他所说,只是单纯的认同别人,然后去效仿呢?仅凭我们之前的交集,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就像无头苍蝇,在我大脑的四壁,到处冲撞。我自己根本无法凭借现有的,对他的了解程度做出判断。
接下来的几天,他对我来说,变得富有吸引力。当然,我指的不是我喜欢上了他,而是他这些做法的背后动机,就像磁铁,将我的心脏吸住。
幽暗的走廊灯光下,几个学生在宿舍门前抽烟,谈笑风生,脸上出现了只有亲密朋友间才会有的那种夸张表情。他们互相在一起讨论着有关体育赛事的问题,或者是和哪个姑娘发生的种种故事,还是和父母的家长里短呀。总之,过去很久了,具体画面我也难以记清,回忆起来,总像老电影的画面。但随后的场景,在我脑海里就像涨了潮的大海,突然清晰。
我从走廊的这一端,看到他跌跌撞撞的向宿舍门前走去,由远到近,他人形的身影一点点的放大。走起路来,左脚先是试探性的向前迈出,右脚紧随其后,但不同的是两只脚好像不受支配似的,你追我赶,看起来甚是慌乱。双手时而随着身体自然摇摆,时而扶住身边的墙面。我猜如果他身边有个圆柱形的物体的话,他一定会抱住吧。或者如果给他配个拐杖的话,看起来会更加体面。随着他越走越近,最后从我身边擦过去,一股强烈刺鼻的酒精味冲进我的鼻腔。
“你喝多了吗?谷村。”
我有些担心他。这种担心并不是出于我对他的好奇,而是正常同学间该有的关怀。
“我喝了酒,感觉自己身体不受控制了。看什么都无法聚焦,跟你说话的语言也是完全不受组织。喝酒好难受啊,我之前不怎么喝,难以习惯。”
谷村显然正在抑制住酒精对他神经系统的侵蚀,迈力的跟我说话。然而还没有来得及等我接着问话,他铛的一声,坐在了走廊的台阶上,点起一支烟来。
我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的印象里,他是那种烟酒不沾的男同学,什么事都是规规矩矩的,说话没有攻击性,很温和,课很少逃,生活也很规律,茶余饭后唯一的消遣就是电脑游戏。他的变化竟然使我忘了说话,好奇心一时难以变成组织好的语言向他发问。有的时候,使人震惊的事物,往往让人哑口无言。他抽着烟,我呆坐在他旁边。他小口的抿着烟,试探性的把白色气体嘬进嘴里,又试探性的吐出来。他的神情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吃棒棒糖一样小心翼翼。
并没有等我发问。此时此刻的我就像多年后回到故乡的孩子,被眼前的变化,震慑得说不出话来。话自然而然的从他那充满酒精和烟气的嘴中吐露出来。
“都说喝酒能使人忘掉一些事情,尤其是那些不好的。我今天尝试了一下,我觉得除了身体上的不舒服,以及我明天可能会睡过点之外,并不能使我忘了什么。”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最终我的好奇心还是组织出了一个拙劣的问题。
“你有什么心事吗?谷村,怎么喝这么多酒?我记得你不胜酒力啊。”我问。
“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心事。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是在食堂。她的外貌我真的形容不出来,可能我会说就像平常的女人一样,头发比男人长,身体结构比男人娇小。”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是吗?但通过你的描述,这个女孩并没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啊!”我的好奇心不听我的使唤,不得不打断他。
“不。她非常吸引我,可能是我的描述有问题,但是我真的找不出什么好的词去描述她的外貌。她在众人中确确实实是平凡的,甚至都可以说是不起眼。而且你突然这么问我,我好像都记不起她的五官。如果要像警察破案那样,需要画像的话,我也根本画不出来她的样子。那是一种没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我脑子里始终在想她坐在餐厅等饭的样子,那样子就像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我始终没法抹去,无论我吃饭睡觉,还是上课玩游戏。就好像一个赤身火热的印章,牢牢的烙在了我的心脏上。至于印章上具体的字迹,笔画,我可能记不太清楚,但那个整体的轮廓,那些笔画和字迹如此组合,形成的那个形状。恰恰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他说完这通话后,已经燃灭的香烟还在他的指尖。烟灰自由落体了一地,宛如纷纷飘落的雪花。
“你的意思是,可能那个女孩的眼睛,鼻子,嘴确实平庸。可是那些五官融合在那个脸型,她的那张脸上,就变得与众不同了。再加上她的面部表情,笑或者沉默或者哭泣。以及动作,坐姿,声音,还有那种言谈举止间流露出的气质,吸引了你,对吗?”
“对。就是这样。直到喜欢上一个女孩之后才知道,气质,真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确实存在的无形东西。某种意义上就像人的影子一样,然而却比影子还神秘。毕竟影子还是可以看到的。”
之前一系列的种种疑问,面纱终于被逐一褪去。就在此时此刻,就在他酒醉的星辰下。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一系列莫大的变化,竟然是因为一位女人。原来这个平庸至极的男人;这个在走在路上,直接可以被人群掩盖的男人;这个墨守成规,从来不会打破固有习惯,不会旷课的男人;这个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听从家里安排的男人,竟会因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女人气质的东西,而做出如此荒唐的改变。
“这个女孩,你们认识了吗?”
“还没呢。不过,我和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交集了,我们俩,估计会素昧平生。”
强烈的问号又挂在了我的心头。我脑海里开始组织起关于这个男人,谷村,关于对他近期表现一系列的回忆。我的雷达在我脑海里仔细搜索着关注他的点点滴滴。我想起他前天一个人在教学楼门口走来走去,时而看看那边的门,时而又低下头去若有所思。步子很慢。随着步伐,新掉的落叶被他时而踩在脚下。穿着他那一身新买的服装。时而又看看手表。如果是不认识的人见了他,一定会认为他在无所事事地闲逛。
在大约一周之前,我在图书管里。当时忙碌的我竟没有察觉到他与往日的不同。精心修剪过打理的发型,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一丝不苟,一头扎进书里。那本书就像太阳镜,遮住了他的目光和神情,但他可以透过书的缝隙看到周围的一切。桌上的一杯咖啡还在袅袅生烟。他毫无规律的东张西望,乱动,就像身上长了什么东西,总让他心神不宁。为了掩盖这种心里的刺痒,他不得不合群的泯上几口咖啡,然后把右手五个手指插进头发里,抓弄。倘若只看表面,或者一眼扫过,他就像坐在桌子前的其他人一样,或者在安静的看书,或者在安静的学习。
昨天的午饭时刻,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桌子旁。点好的饭菜在摆他面前。他开始小心翼翼的拿起筷子,用几乎一个病人的速度把饭菜送入嘴里。入口之前,先用眼睛环顾四周,入口之后,再用眼睛扫视一遍。饭菜在嘴里被咀嚼,切断,吞食。他紧闭着嘴,牙在嘴的封闭大门下,偷偷工作。吃完一口,便用手中攥着的飘香纸巾,擦一下嘴。吃饭在他的动作演示下仿佛变成了丢人的事情。他就像个偷吃别人家的东西的孩子,生怕被人发现他在吃东西。
“我情窦初开,固然不懂何为喜欢。但是,自从那种不理智的感觉涌上心头之后,我的行为就再也不受我的控制了。我上课的时候,手里攥着笔,总是想在纸上乱画。脑子里一直在联想她上课时候的样子,如果要是能亲眼见到,静静的看,就足矣了。睡觉的时候心跳也是加速的,但晕晕乎乎的,也能睡着。总感觉心脏里装了类似起搏器的东西,总是使我的心脏充满动力,使血液不断涌上大脑。吃饭不像是吃饭了,原有生活中的一切也不再类似了,看东西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一切景物对我来说已无意义。心中那种感觉太过强烈而陌生,控制着我的一举一动。如果见不到她,我就像是地狱里苦苦挣扎的孤魂野鬼,正在接受冰抽火打的考验。而且,严重的说,这是一种生命的抽离。”
载满想法的列车在我大脑里缓缓开启。他为什么还要去食堂呢?我想,大概是因为,他要去食堂把自己展现给某个人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前几天,他在图书馆和教学楼前的做法也是如此用意吧。这些地方大概是这两个人一整天,整整二十四小时唯一能偶遇的机会。就算他吃饭的难堪样子不希望被那个人看到,他也不得不去。那他为什么不在食堂里找个地方,静静的坐下呢,不吃东西呢?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不想让那个人知道,他在看她,在刻意的等她,在每天精心算计好的时间下而出现。他要的是,他和其他在这里的人一样,只是来吃饭的。他要的是,这一切,不过是巧合的偶然罢了。
有时候,在所谓被某种东西折磨的人的身上,越是刻意的想法,看起来却越是随意以及漫不经心。
楼道的灯光依然愈发昏暗,嬉笑的人们依然愈发快乐,谷村和我周围早已是烟雾缭绕,地上的烟头有的被踩得体无完肤,有的安然无恙,它们就那么静静的被扔在地上,等待着被打扫。命运的使者被时间的湍流推动前进,意识的荡舟在时间的海洋里摇摇晃晃。心动感觉的堤岸已然就在前方,他会怎么选择呀。下船停留吗?停留多久?还是继续一意孤行?可能我就像地上的烟头吧,对这一切无法回答的问题,只能静静的被扔在那里,等着他的行动给出我答案。
至于别人的事情,尤其是爱情部分,无论多么亲近的关系,好像也无法插手和体会。对于谷村的问题,作为我这个似近非近,似远非远的尴尬朋友角色,也不知究竟该劝些什么。
我的记忆又被眼前的生活琐事打断,有时候回忆又像睡午觉的冬日被窝,好不容易将被窝温暖,结果很快又被闹钟叫醒,不得不离开,面对冰冷空气的突袭。我坐在简陋的木质椅子上,面前是同样简陋的木桌,单单放了一直玻璃烟灰缸。里面厚厚一层烟灰,乱乱一堆烟头,麻麻渣渣。午饭的时间到了,除了对于苏打水的渴望,我对食物毫无兴致。边渡的电话使我烦躁不安,心中一团乱麻,把我从回忆的深渊中拉了出来。
“钓鱼去呀!来呀!”一听这个声音就是那种闲的无所事事的人,非边渡莫属了。
“你小子不困吗?下午了,我要睡觉。没时间。你自己去吧。”我早就习惯了他对于生活的态度,以及他的样子在做这些事情的画面。硕大的身躯上顶着一个比例适中的脑袋,头发半天不洗就出油。人到中年已经凸现肚腩,可能是因为身高太高的缘故,看起来并不臃肿。皮糙肉厚,肩膀看起来也宽阔有力,唯独是小腿,倒是有点细。
五官一点也不立体,黑框眼镜被搭在塌陷的鼻梁上,小眼睛一眨一眨,说起话来不眯眼,眼睛一直就那么大,乱动的只有那黑色眼球。总之,他看起来是很健康的那种人。或者换句话说,是他小时候的麦田和阳光,赋予了他这一切。这种人的职业最不好猜测了,因为看起来太过平庸。或者是某个公司的小职员?老师?医生?也不排除是老板的可能。但他偏偏是个稳坐钓鱼台的出租车司机。
对于我这种,曾经拜访过他家的人来说,最了解他的生活了。无论对于朋友还是陌生人,第一印象最爱骗人。唯独去了家里才能知道更多,家里的环境就像天真的孩子,能告诉某你某些藏在人外表之下的东西。
家里的家具说不上考究,但足够精致。沙发上只放着电视遥控器和台灯开关。白色地板砖有些泛黄,看不到地上有残留的发丝。饭桌被擦的有了包浆,像一面不透明的镜子。显然,这套房子的装修有年头了,但在边渡的精心照料下,重返第二春,简直就像个妆容精致的老太太。进了家门,所有的东西都待在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有种一丝不苟的感觉。
这么精致细心的收拾打扫,定是他爱人的作品吧。可我又被他,边渡,这个粗陋男人的外表所迷惑了。家里的布置一切都是刚刚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小时候田里长大的傻大个,完成的。他太太根本没有参与,也没有太多过问和要求。他那双树枝一样粗壮笔直的手指和不协调的动作是怎么完成巧夺天工般布置的?家里的墙面上被装上镂空的木质阁楼,放上不知真假的淡蓝釉色的瓶瓶罐罐。客厅的风铃随着人走到厕所而阵阵鸣叫,几副精心装裱的山水画作和隶书作品被安放在卧室和客厅。当然,最显眼的,是主卧的古铜床头前,那副别具匠心的结婚照。由此统统看来,这老太太不仅妆容精致,还穿着貂皮大衣。
不光是家里的布置,家务活也是边渡着手的。他太太是个公司的职员,我未曾谋面。倒是经常听边渡有一搭没一搭的提起她,他最常放在嘴边的,是媳妇跟牛肉。每次他太太上班之前,家里那张反光的桌子上定然会摆上营养搭配均衡的早餐。下班回家之后她总能一眼发现拖鞋的藏身之地。边渡曾经跟我讲,他太太在家里找不到拖把的位置,从而无法擦干地上她弄撒的牛奶,结果他太太转手去忙工作,忘了这回事。边渡回家后踩到牛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边渡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有些亢奋,与往日里的墨迹不同。面部表情极为丰富,嘴唇就像奇妙变幻的线条,边抽烟边说还能边笑。说到这里,他那张大嘴像漏斗一样,大到能看到他的槽牙,哈哈哈大笑起来......
“我离婚了。”边渡的声音突然低沉,与刚刚邀请我钓鱼时的语气截然不同。低沉到,让我为刚刚的拒绝感到愧疚。
“什么情况?你在鱼池边等我,当面说。”挂了电话的我抓起外套,直奔鱼池边。
阳光直射到水面上,就像太阳恩赐给人类的糖果。水面在微风下潺潺,荡金在波纹下渐渐。一张被揉搓后又展平的金色锡纸,就是我眼前的鱼池。
边渡把便携式的小椅子立在太阳下,坐在椅子上的他,抽烟,发呆。像是个习惯在村口抽烟的老人。看到我之后,没有直接哭着跑过来抱住我,他显得很平静。令我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因为对于他这种人,或者对于很多人,越是异常平静,代表心里受到的打击越大。那种情境就像是被台风席卷过的城市,台风结束后,一片寂寥。
“那天我提前收车回家,用钥匙开门。发现那个男人和我老婆在床上。我亲手照料的整齐床单,平平的,被他弄得褶皱。”边渡好像瘦了一些,眼神黯淡无光,嘴角下垂,嘴凸了出来,整个人像个瘪了的气球。
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但好像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呆呆的站在直射的阳光下面,太阳晒得我头顶有些刺痛。而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对于边渡,这个陪我很多年的老朋友,这个烦人的老朋友,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让我说不出客套的安慰;此时此刻,我站在他身边不到一米,他坐在我身边不到一米。他说出那一段话,那一段刺痛他心,刺痛我耳的话。却让我感到我们此时此刻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怎么能感同身受他呢?我只能在这片刻的沉默里,继续沉默,选择用陪伴的方式代替语言,因为这样,更加夯实。
两个干巴巴的男人在充盈的池塘旁边度过了整个下午,我决定,见一面他出轨的妻子。
两周后,边渡夫妻二人协商离婚。婚姻圣殿,强制拆迁。
这个出轨的女人终于坐在了我的对面。我极力克制住出于对朋友出气的愤怒,平静的与她相视。仿佛是即将开始的一场采访,我是记者,她是被采访者,我们之间毫无关系,不能带有任何色彩。
不过我被眼前的这个女人,所震惊了。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吸引人或者超乎常人的地方,而是,我总觉得,边渡的妻子,那个出轨的女人,或许不该这副模样。
中年的刻刀已然开始在她脸上动工,雕刻出法令纹,抬头纹。小一号的刀子也刻出了鱼尾纹。双眼细长,嘴巴平,鼻子塌陷。头发短,黑色。脸上的颜色出卖了她的健康状况,蜡黄的色泽好像油豆皮,沾上麻将才会让人有食欲。突兀的红色嘴唇显得刻意,不涂上口红的话,还算是自然。这一张脸揉合起来,像一个画面:乡间柏油路上,一辆红轿车闪过。再怎么看她,也不像个出轨的女人,倒像个勤俭持家的能干保姆。
对话的内容干燥乏味。这个女人惜字如金,总不想和我谈过多的心里想法。或是出于对我的戒备,或是出于办理离婚手续的心力憔悴,或是出于纯粹的无聊。迫使她嘴唇张开最多的,不是吐出话语,而是喝进咖啡,一口一口的不停的泯杯子,用那皮肤细腻的手。
眼前这个出轨的女人,就在我与她对视的某一个刹那。岁月的轮盘开始倒流,空间的运动开始转置。街上的行人开始倒退,火车由近到远缓缓开去。此时此刻我知道,记忆这个老朋友,又来敲门了。她的眼神不由得把我向回忆深处引去,打开封尘的关于谷村的片片段段......
楼道的灯光依然愈发昏暗,嬉笑的人们依然每天出现。谷村最终没有和那个女孩子走到一起。他最终还是他自己一人。
我想起他后来一个人上课时眼神的呆滞空虚,想起他后来一个人在校园里踱步的孤独落寞,想起他后来一个人在食堂里的左顾右盼......
谷村说的那个女孩子,后来我有所留意。至于她的样貌,我的脑海里已面目全非。有关那个女孩的一切,在我脑海里仍然能顶住时间腐蚀的,是眼神。毕生难忘的眼神。
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草原。对于内心世界广阔无垠的追求的草原,对于自由精神无比仰望的草原。乌黑色瞳孔里有洞穿环境的能力,让自己置身于陋室小巷之中,心里根本不受这些条条框框的影响。肉身屈于学校之中,灵魂飞出九霄云外。米色的眼白里也能容下天地万物,事间一切任她逍遥。恨不得能窜到月球上去。就好像,不,像极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草原里,放声嚎叫,尽情奔跑。
而好多年后的此时此刻,在这个出轨的女人眼里,我又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那种眼神。我也突然意识到,无论眼前的这个女人,看上去再怎么像保姆,再怎么不起眼,脸色再怎么蜡黄,可她,仍然是一匹,天生是一匹,脱了疆的野马。
无论是年少时的朋友谷村,还是如今的好朋友边渡,草原对他们来说,可能太过宽阔,太过广袤。他们更像是一颗摇曳的野草,只能让自己深深扎根于寸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