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摧毁、向死而生——读《老人与海》
记得小时候,老师经常鼓励男孩子去读《老人与海》,这本教他们“成为命运的主人”的著作。我第一次读的时候,除了赞叹那过人的勇气和胆识之外,却更多的感到哀伤,“你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才杀死它的,他想。你杀死它是为了自尊心,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若你爱它,杀死它就不是罪过。又或许,这是更大的罪过吧?”
我爱海明威,这个执拗的、倔强的老人,他的叙述总是带有十足的力量和淡淡的悲悯,洗练,直截了当,甚至能见到古希腊神话中人和命运抗争那一瞬的电光火石。
我们有那么多筋疲力尽又无助的时刻,或者独自在暗夜里走很远的路,或者眺望远方却发觉自己是如此孤单……老人与海中,老人与大马林鱼共同度过的那三天两夜,是我在疲惫时的良药。
读海明威的小说,总有一种沉浸式体验。我知道更多作者下笔讲究克制和回避,喜欢把痛苦深藏在平静之下,再悲怆也绝对不动声色。他们喜欢扮演冷静的陈述者角色。
但海明威不。他写的是给命运直拳的强者,他不留恋温柔的失败者之歌。他乐于直面狮子的攻击、鲨鱼的偷袭,“你要把我害死啦,鱼儿啊。不过你有权利这样做。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老弟。来,杀死我吧。我不在乎谁杀死谁。”他就是这么做的,“忍住一切痛楚,拿出剩余的力气和丧失已久的自傲,用来对付这鱼儿的痛苦挣扎”。
他勇于战斗、从不退缩,他将这一切写得惊心动魄而又气定神闲。他总是如此。就如他的老人,是愉快而不肯认输的。
我有时会设想,《老人与海》如果拍成电影会是怎样。在小说里,海明威惯用大视角,故事情节节奏精妙、充满场面调度,甚至还不乏男观众期待的重头戏——动作戏。这样一想有趣极了,有些作者的小说是蒙太奇、是素材片,而他的作品,是自编自导的影片成品。
狩猎、战斗、拳击、酗酒、斗牛,这些都是海明威的小说主题,这些看似热血、竞技和男性荷尔蒙相关的话题,却都不指向本心,海明威的大部分作品实际只有一个主题:死。对他而言,爱与死这一组孪生概念是相吸相斥、永远共生的磁性两端。
海明威在很多作品中隐晦地谈到死亡,在他硬汉的铠甲之下,他以别人无从效法的笔触和节奏,低沉舒缓地抒放着内心的悲郁和死亡的哀愁。他笔下的人物或畏避死亡、或面对死亡,而他认为,一个相当长度的故事,以死作为终结,才是故事的完满。
一个人的文字,总在印鉴他的人生。人生中的很多事是急不来的,文字亦如是。海明威总是很有耐心,他曾说过需要等待自己想动笔的意念,等到压力越来越大,方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海明威所追求的,是去除一切屏障,使读者直接与文字互通、与人物交流。非常简单、非常亲密、非常正确。他砍掉了通篇赘述的繁复、他还原了文字真实面目,他删掉了所有花花绿绿的形容词和陈旧古老的比喻套路,他写下的,都是经过淬炼的、文字的基本枝干。
他还曾在书中说,“谁说得准呢,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走运的话自然会成功”。失败呢也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他为了写作顺利,甚至还制作了属于自己的吉祥物。据说是一颗七叶树的果实,还有一只小兔子的腿。揣在口袋里,不安的时候摸一摸,告诉他自己的好运气还尚在。可爱的老头。
《老人与海》是我读过很多次的作品,薄薄一本,两个小时就能读完,但每每读到中间那一段:老人杀死第一条鲨鱼,他头脑清醒,沉着,充满决心,但并不抱着多少希望,他说,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我还是忍不住地一阵心潮涌动。
当你穿越了死亡真相还仍然保留一颗赤子之心,你才配做一个世俗圣人,一个勇士,一个伟大的梦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