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

我妈手术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问她紧张不，要不要我回来。她犹豫了一下说，应该……没事吧。

我听了她这么回答就知道她肯定有些害怕。她不是犹犹豫豫的人，一般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现在这么转移话题，说明心里还是怯的。

于是我跟她说，我回来吧，别担心。

第二天，我很早就打的去了车站，又坐车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楼下，我给我爸打电话，我问他病房在几楼，几号床。我爸说，九楼，十二号，你上来吧。我问了问人，找到住院部，上了楼。结果到了病房，就看到我爸，没看到我妈。

我问我爸，我妈呢。我爸说，下楼接你了，怕你找不到路。大概是跟你错过了。

于是我又下楼去找我妈。医院大厅有人在排队挂号，有人在交费，我想，这么大，怎么找到我妈？大概就在我想的时候，我突然听到我妈喊我。但是我没看到她，我只听到她的声音而已，所以，我就赶紧挥了挥手，让她更清楚地看到我。我边挥手边转着头看，终于远远地看到我妈朝我走来。

又瘦又小。

所以等到我妈走到我面前，我第一句话居然是，你怎么这么瘦？

我妈听了说，啊？不瘦啊。刚刚称了一下，跟你差不多重。我不信，拉着她去称体重，结果我们俩真的一样重。

称完重，我跟我妈回病房，正好护士过来消毒。我问护士，手术几点？护士回答，下午三点多，具体时间到时候过来通知。

护士消毒完，我问我妈，害怕不？

我妈还是没回答害怕不害怕，她说，应该没事吧。

我爸听了说，不要害怕，你是全麻的，打了麻药就不知道了。如果害怕就深呼吸。说着我爸就教我妈怎么深呼吸，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胖胖的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鼓的。我也在旁边教我妈深呼吸，还跟她说我以前在医院实习遇到的例子。我说进了手术室，医生会把绑在手术床上，这是怕你乱动，不要害怕。我说，你这是小手术，最多两个小时就要出来了，我就在手术室门口等你。巴拉巴拉地跟她说了一大堆。她一会点头一会笑。

同病房的病友见了跟我妈说，女儿就是不一样。

我妈听了笑着回答他们，是啊。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我妈说生个女儿是幸福的。但这不是因为我妈重男轻女，而是她很少会夸我，当时也很少夸我弟弟。一直以来，在她看来，夸我会让我骄傲，所以她很少夸我。

但是我总是没脸没皮地问她我长得漂亮不，问她生了我这么孝顺的女儿幸福不，问她我这么懂事她高兴不。以前她总是不回答我，后来大概是被我问烦了，会点点头，说，漂亮，幸福，高兴。

我听了，一颗虚荣的心瞬间得到了满足。

下午三点多，快四点的时候，我妈被推进手术室，我跟我爸看着手术室的门被关上，在外面等。

后来科室主任进去，她进去之前跟我和我爸说，别担心。然后就进去了。我爸问我，应该没事，对吧。我回答，没事。过了一会我又跟他说，我们都要有承受力。

在这个时刻，我不知道怎么去跟我爸说，一个人要有承受能力。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有很多事情不是在我们控制范围之内的，所以我们要有强大的内心，要有承受能力。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现实，但是我知道这个时候没有必要跟我爸说这些。所以我只是看了看我爸爸说，医生已经诊断过了，没有什么事。

过了很久，麻醉师喊我们，问我们要不要买镇痛泵，我们说要。于是我下楼去交费，买镇痛剂。下楼之前我跟爸爸说，没事，没事。

我爸跟我说，麻醉师喊我的时候，我吓坏了。

再等了很久，有一个护士出来，我爸问她，手术怎么样？她回答，别担心，很顺利。

又过了一会，又有一个护士出来，我爸问她，手术怎么样？她回答，别担心，已经在缝针了。

我爸终于松了一口气跟我说，没事了，在缝针了。

大约再过了半个小时，我妈被推出来。

主任跟我们说，麻药已经开始慢慢退了，你们待会跟她说说话。

回到病房，护士说，两个小时之内要跟她说说话，不要让她睡着。晚上十二点之前不要吃东西，十二点之后可以喝点汤。今晚给她算尿量，明早查房告诉医生。

我说，好的。

我爸说，我跟你妈说话，你问问护士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我看到爸爸坐在妈妈床头，温柔得问她，我们出手术室啦，你知道不？你知道谁再给你倒尿液不，是你女儿啊。你儿子给你打电话了，你不要睡着啊。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想哭。

我觉得最疼我妈的是我爸。

而最疼我爸的也是我妈。

我妈以前跟我说，少年夫妻老来伴。现在我才知道这句话多么贴切。

少年夫妻的时候吵吵闹闹，等到年纪大的时候，越来越知道互相体谅，互相关心。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我妈终于醒了。我陪她说话，给她倒尿液，看着输液瓶。一直到晚上快一点，我才睡了会。

第二天，很早，我还没醒，我爸就去给她到食堂买粥。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不要米粒。他说要早点去食堂买。结果食堂才刚刚淘好米。他去得太早了。

过了一会，我爸算着时间又去了食堂，拿回来两碗粥，还给我买了鸡蛋、包子和豆浆。我说，先让粥凉凉一会，我吃点东西就给我妈喂。

这是我第一次给我妈喂饭。我小心翼翼地不要把粥弄到她嘴巴上。我想，大概在我小时候，她也是这么给我喂饭的。

给我妈陪床的这几天，我做了很多小时候她给我做过的事情。每一次我都会想，我长大了吧，妈妈还不算老。所以，我会好好爱她的。

术后第三天，我妈就能下床走了。我陪我妈在楼道里散步。我妈说上次我爸住院的时候，她一个人签字，一个人等在手术室外面，一个人跟我爸说话，一个人扶他起床，一个人给他打饭。那个时候我刚毕业，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我打电话给我妈的时候，我问她，你一个人行吗？

她回答我，可以的。

散步的时候，她却跟我说，那个时候一个人等在手术室外面，你爸很久都没有出来，我真的是等得都慌了。

听我妈这么说，我突然鼻子有点酸。我那个时候挺傻缺的。我想我又不是医生，就算回去又怎么样，也帮不了她啊。就跟这次一样，我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我又帮不了她，可是爸爸说，你陪着她，她高兴啊。

真的，她真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