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得之见 中庸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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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次听到一些关于儒家文化影响进步的讨论,其中对“中庸”文化往往定义为进取精神不足,成为谈话的靶子。甚至有议论认为北方中庸文化盛行,是导致南北差距进一步拉大的原因,窃不以为然。
正本清源,梳理《中庸》本来之义,和文化传承过程中的不断演化,拂去蒙在表面的遮蔽灰尘,还之以本来面目示人,实在是非常必要的。
“中庸”的“中”,既有直白意义上的“中间”的意思,更有传统文化中关于“中而和,和而中”的一套天、地、人理论体系。
网上搜索:【《说文解字》卷一:“中,和也。”现存宋代刊本《说文解字》皆作“和也”,许慎将“中”字诠释为“和也”可能更加符合“中”字古义。从甲骨文“立中”的众多记录可以看出,至少在那时,“中”的含义,除去中间、中部、中等、中流、中心等方位指向性意义外,更主要的已经是中枢、中轴、中坚、中规、中矩、中正、中和、中道等具有核心价值地位的价值诉求性意义。唯其如此,《礼记·中庸》方才将“中”与“和”紧密相连,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子思作“中庸”,源于曾子的大学之道。
曾子《大学》第七章中“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这里,“中”与“外”相对,是“内”的意思。而“内”即是事物的本性、本质。
由此观之,子思的“中庸”,即是通过内感、内省、内观、内思,通达人及事物根本的行为。
“中庸之道”,就是内求之道,就是内求然后外用之道。
由此可见,中庸的“中”,绝不仅仅是和稀泥,或者甘居中流、不愿冒尖、进取精神不足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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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的“中”,讲人道,首先是儒家挺膺入局、积极入世进取的意思。
中华传统文化的三个干流中,儒家属于正统地位,提倡积极入世;道家提倡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佛家提倡虚无,讲出世。
只有儒者,从出现的时候就是为了解决人之需也。儒家从开始就扎根在生活里,把解决大众所需作为群体价值指向。只有在人间烟火气中,经世致用,才是中庸所真正提倡的。
从左丘明提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作为人生终极价值取向;孔子推行“仁”和“礼”治天下不得,然后推行教育,寄希望于将来;曾子作《大学》、子思作《中庸》,孟子推崇伊尹先觉觉后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顾炎武“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些积极入世的儒家行为已经成为士大夫价值取向,成为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曾国藩作为清朝中兴三杰,以书生带兵,成就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提出世事艰难,越是要挺膺入局。“天下纷纷,吾曹适丁其厄,武乡侯不云乎:‘成败利钝,非所逆睹’,则亦殚其心力,尽其职守,静以待之而已。凡人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舍命报国,侧身修行。古称‘金丹换骨’,余谓立志即金丹也。”
随着时代发展,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周围的环境,是做现实的旁观者还是创造者或者问题的解决者?
《中庸》提倡的“中”,首先是在现实生活中挺膺入局,把自己放进入,以内在深造未发之中的自得之美,和发于外,然后感染周围,与环境相映射,相互影响,相互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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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的“中”,是方法论的不走偏峰极端,待人处事按照不走极端、最适合的方式来处理事情。
“庸”者,朱熹解释为“用”也。“中庸”,“中”之用也,是做事的方法论。
做事方法论的“中”,“舜其大知也与,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于民”,不执偏见和我执,强调了在认识世界和改变世界时,必须自觉地考虑任何事物都包含有互相对立的两个方面。
“执其两端”,就是不能偏执于某一局部、某一侧面,而要兼顾各个方面,避免“过”与“不及”;更要透过表面看到深层,“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努力做到客观与全面。
《论语》《中庸》提到的“王者无亲”的理念,孔子不私教孔鲤,提倡治理天下应该公平公正,不应分贵贱亲疏;《易经》里也有“涣散其群”的理念,就是不要搞小团伙;《道德经》提到的“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道无亲,以百姓为刍狗”,刍狗就是非常平常的东西,天道对人都是一样的天道,没有亲疏厚薄之分。
传统文化中,天道无亲的理念,就是“中”的一个重要含义。
《道德经》提出的“治大国若烹小鲜”,就是提倡治大国应当政令删繁就简,让百姓易于遵从;由于国家大了容易产生繁琐苛碎,提倡应该象“小国寡民”那样简单就好。
儒家看到国家这个系统从简单到复杂的不可逆性,知道道家幻想那样“小国寡民”理想化的状态回不去了,提出向前看,用“仁”的价值取向萌发个人的道德初心,用“礼”来规范社会秩序,实现天下大同而治的理想,实现的路径就是统一到“中”的方法论,求最大公约数和最大同心圆,以求达到万物一体同仁而和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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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适用的范围,“致广大而尽精微”,大到无所不包,小到日常生活、夫妇之道无所不至。
从“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在“致广大而尽精微”的从无穷大到无穷小的无穷事物发展中,“君子之道”涵盖了无穷事物发展过程中变化之中的“中”,运动中的“中”,与时偕极的“中”。
变化中的“中”,以前为中,变化之后必须跟随变化的环境条件调整适应,才能做到变化之后的“持中”;运动中的“中”,以前为中,运动之后要随着继续执中而为。还有范围的中,以前在低层级为中,进入上一层级之后需要努力才能持中,这样的持中,需要努力进步才能达到。
孔子:“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说的就是天下没有什么事情必须怎样去做,或者不能怎样去做,要随着实际情况来处理,只要符合义就可以了。义者,宜也,合乎大多数人的利益就是义。“易经”,利者,义之和也。
承认随时间和情况的变化,处理事情的方式要适应当下的情境。《孟子.离娄》:“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孟子还提到一个故事:男女授受不亲,但如果嫂子溺水,紧急情况下不能拘泥礼节,需要立即施以援手。“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说的就是通权达变的理念。
天地之间,有形万物,无不以系统的结构存在。系统的发展演化,在复杂现实世界里,都是非线性前进的。不能以直线思维去审时度势,需要有通权达变的意识,“君子而时中”,不死抱教条,随时代要求和时间推进灵活求变,来采取最适宜的策略方针,才能去追求“和”的最佳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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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的“中”是有原则的,不是和稀泥。
《中庸》,中之用,追求的目标结果就是“和”的一种最佳状态。
孔子主张,“和而不同”,认为“以它平它谓之和”,就是说不同的事物、因素的和谐共振,对立统一。“同”,则是同质的重复、叠加和附和。“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中而和”,指的是各种不同的事物、因素、成分合理配置,甚至相反的、对立的事物、因素、成分相成相济,糅合得恰到好处,才能形成一种新的平衡态,产生新的事物,或者演化进步成一体的和谐共同体。
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这个原点出发,以“无可无不可”和“不可则止”的态度,去追求“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中和状态。
“不可则止”,就是未发之中作为求和的主体,不携带“以我同人而和”的成见和私见,处理事情注意度的把握,不使行动突破质的规定,也就是坚守的底线原则。“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对朋友“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如果没有“不可则止”的态度,一定要“不可而可”,硬性推行,会导致执行过程中丧失“和”的可能性,带来结果是“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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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的“中”,不是模棱两可,没有原则。
“无可无不可”,最容易引起误解,据此认为孔子开始倡导的“中庸”是调和折中主义。
这句话出自《论语.微子篇》:【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於是,无可无不可。”】
孔子是率性之人,提倡“以直报怨”,“乡愿,德之贼也”,反对调和。如果剔除孔子在不同时期和环境的思想变化因素,孔子弟子在集录《论语》的时候也会把老师的思想一以贯之,面对三位贤人的评论“无可无不可”,肯定另有意思。
所以可能的一个解释,可以是孔子对于事物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有充分的认识,有充分的包容,这三种君子的行为都是可以的呀!
君子治理天下,不强加意愿于大多数人,不以自己“新民”使民新的救世主冲动去推行事务,以大多数人的意愿可而可,不可则止,等待时间或者方式再去发动,这样子才是一种保持真正和谐的垂拱而治的处理方式。
“舜其大智与,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于民。”舜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吗?在处理事情之前,自己应该是“无可无不可”,民众大多数赞同的则可;大多数不赞同的则不可,“不可而止”。
调查研究,顺大多数民众的意愿而出台适宜的治理措施,初心和目的是为了“义”也就是大多数人的利益,以“无可无不可”、“不可则止”的无我态度,才能追求得到真正和谐的平衡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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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要求社会治理模式的转变,由“管理”到“治理”。
一字之改,是治理模式的的重大转变。
管理是由上而下的,我发号施令你必须要听;不听,有法律和规则惩罚,强制你服从。
治理则是治理共同体全过程参与,是扁平的,意见从民众而来,措施政策出台民众参与,过程实施民众推行,结果共同体共享。
从《中庸》的现代意义来看,以未发之中之中的“中”,“无可无不可”,不携私见成见,以民众大多数意见为意见,“不可则止”,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共治共享。
“中”,作为在“中庸”里是未发之中的中,是内里一种引而未发、蓄势待发的一种守中、执中状态。这种状态,必须是“王者无亲”,抱有公开公平公正的初心;“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就是治理的效果。
不携私见成见的“中”的初心,作为做事出发的哲学原点,现实中的人很难做到。因为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都会被自己的过去经历和周围环境所影响,这是一个类似于无限逼近于真正意义上实事求是的过程。
正因如此,才需要克服人性的弱点和内生障蔽,突破舒适圈和惰性,作出符合现实的次优抉择。
“中庸”,中之用,追求的终极目标,就是“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就是“致中和”。
“中庸”,中之用,就是hold 住平衡态,在动态变化中、曲线运动中、时间前行中求得和谐的、顺流而下的、同频共振的万物一体同仁平衡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