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伦敦西区原创音乐剧《玛蒂尔达》
2023年4月6日@东急剧场
今年春天，我到位于东京涩谷的东急剧院看了一场日文版的伦敦西区原创音乐剧《玛蒂尔达》（Matilda），看完觉得很过瘾，这部音乐剧就算是在音乐剧的范畴中也属于非常有特色的剧目，所以想着一定要写一写。《玛蒂尔达》的英文原版曾经在2019年到中国巡演，此前我并没有看过现场，但因为是热门剧目所以看过录像。时隔几年，在剧院实际看到了日文版公演，即便知道了大致剧情，依然觉得非常surprise！看完回来第二天，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公演场刊，通过日文版的导演采访、演员采访get了一些基础的信息，对我来说也是全新而有趣的。
音乐剧《玛蒂尔达》由皇家莎士比亚公司（RSC）出品，改编自罗尔德·达尔（1916-1990）的同名小说《玛蒂尔达》（1988）。罗尔德·达尔也是《查理与巧克力工厂》（1964）的作者，我对这部小说改编的2005年版电影印象很深，当时看完觉得这个故事太赞了，电影的呈现也很惊艳。我想我妈妈对于这部电影印象应该也很深，因为我记得看过这个电影之后的好几年里，我妈在吃坚果的时候，都会偶尔重复一遍电影里的台词“Bad nut！”（笑）虽然《玛蒂尔达》作为罗尔德的晚年作品，诞生于《查理与巧克力工厂》20多年后，但是二者在风格上依然有相似之处——都是以儿童为主人公，但都不属于纯粹的儿童文学。在这两个儿童视角的故事中，大人的世界像是映射在孩子眼里的镜像世界，照到之处令人毛骨悚然、触目惊心的场面比比皆是。无论是电影版的《查理与巧克力工厂》，还是音乐剧版的《玛蒂尔达》，在场景上其实也都存在不经意间让人稍感害怕的设计。
音乐剧《玛蒂尔达》从艺术表现层面来看，舞台将音乐剧的特色发挥到了极致，甚至有了超越。开场唱段“奇迹”的舞台道具移动速度就非常快，后面广为人知的“字母歌”“秋千歌”的动作和舞蹈几乎达到了杂技的复杂程度，而且全是小演员在表演，表演的同时还要歌唱。“字母歌”和“秋千歌”这两场我真的为小演员们捏了一把汗，但是最终完成度都很高。好看是好看，不过我合理怀疑编舞练过杂技（笑）
音乐剧《玛蒂尔达》日文版
我看的4月6日的卡司组合，整体表演堪称完美。这个剧真的非常难演，首先是那个舞台装置的变换，几乎所有转场都非常迅速，每场戏里道具都被玩到飞起，演员动作之敏捷，轨道滑行之流畅，变换得都太利索了！舞台表演的复杂程度是那种观众席在看演出过程中随时都能感受到复杂的程度（捂脸）真的很过瘾，再次手动点赞！
其次是小演员的人数之多，以及与成人演员的对手戏之多、之复杂，我觉得让小朋友演这些，又唱又跳又爬高又荡秋千的，能从技术上完成这些唱跳演就不错了，结果整场看下来，不仅技术过关，而且情感饱满，所有演员的歌唱和形体简直绝了，歌唱的部分一次失误都没有。唯二的小瑕疵是扮演玛蒂尔达的小演员在第二幕讲故事与“逃脱魔术名人”的世界重合时，站在床上对着推门而入的故事里的父亲角色讲的一句台词稍微嘴瓢了一下；还有“秋千歌”中最左侧的配角小朋友在秋千上没能按照安排及时站起来，但是很快在下一个摆动的过程中借力站起来了。两位小演员都成功化解危机，应对突发状况的表现非常沉着稳重，真的很棒，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整个剧组的专业。这两个小瑕疵丝毫没有影响我的观赏，甚至优秀的临场应对让我增加了对这部戏演员的佩服与好感。
这部音乐剧对于演员的形体、台词、歌唱的要求都非常高。我看场刊上的介绍，小演员们基本上都是从小学习古典芭蕾和声乐。看宣传片的时候就觉得我看的这场熊野MINORI小朋友跟玛蒂尔达这个角色最贴脸，查了一下发现四位玛蒂尔达的平行卡司里，只有她是2011年生，其他三个小演员都是2013年生。熊野小朋友的相貌明显已经长开了，很漂亮，单看脸和眼神也能感觉出她不同于五岁小朋友的早慧，但身段还留有“五岁的玛蒂尔达”的儿童气质，个子也不是平行卡司中最高的。校长这个角色是男演员反串，“男姨妈”体型塑造全靠衣服，还要在台上翻跟头，是个大反派，台词里要各种体罚小朋友，还要用各种不同的词来辱骂小朋友，扮演这样一个无时无刻都在PUA小朋友的角色，演员不仅身体累，心也累（捂脸）我看的这场的蜜糖老师的演员咲妃MIYU在宝冢雪组担任娘役期间，我刚好2016年在大阪梅田艺术剧场看过她演的《罗马假日》，这是怎样的缘分！她在采访中提到蜜糖老师的行为是所有人物中最自然的，现在想来确实如此。但其实在最后一个场景里，蜜糖老师还是跟玛蒂尔达同步单手侧空翻了一下，这或许是对于蜜糖老师内心童真的表达，但也是很需要动作协调的（笑）玛蒂尔达母亲的角色也需要超强的舞蹈能力，玛蒂尔达父亲的角色也是很夸张，但是肢体控制能力要很强。最后小朋友们把校长打跑，solo了一首歌的那个摇滚嗓小男孩唱得也太好了。第二幕开始前，演员与观众的互动也很有意思，玛蒂尔达父亲与观众的“闲聊”，以及兰蓓达反反复复纠结但最终还是“剧透”自己将在第二幕往校长的水杯里放蜥蜴来恶搞她，都更像是在等待幕间休息的观众回到座位上的小设计，氛围很轻松，也很成功地做出了间离效果。说起这部剧演的好的地方，讲一天也讲不完，从编排到歌舞、台词、表演、道具、灯光、音响等等配合都非常优秀。
故事中的玛蒂尔达给人的感觉绝对不是可爱，而是聪明、机智、早慧，拥有与年龄不相符合的高智商。但是高唱“人生如果是不公平的，比起忍耐必须要行动。只是白白忍耐的话不会有任何改变。即使微小也能做到。逃跑的话机会就消失。如果什么都不做，就相当于说那是对的。但那是不对的。如果是不对的话，就必须要做对。（中略）谁都不行动，能够改变的只有我自己。对，我要变成坏孩子，稍微”的玛蒂尔达，性格中的率直确实小朋友特有的品质，勇敢而正直。这些品质并非是她从大人身上学到的，而是通过读书，从书中的故事里获取的。
接下来我想说一下《玛蒂尔达》这个故事，说实话，整场音乐剧在表演层面更吸引我，故事本身并不是我日常喜欢看的类型。而且我看完整部剧，读完场刊的全部内容，发现我对整个故事感到疑惑的地方依然没有得到解决，似乎出现了跟官方宣传不一样的解读。
“叙述”，或者说是“讲故事”肯定是故事推进的一个重点，但我觉得音乐剧《玛蒂尔达》整个故事的叙述者是非常“可疑的”。首先，故事的开端从玛蒂尔达出生之前讲起，但是一开始就出现的玛蒂尔达的父母的人物设定非常单一，母亲热爱社交舞，怀孕都快生了还以为自己只是胖了，跟医生嚷着要去坐飞机参加比赛。父亲是一个自信的骗子，只喜欢男孩。全家人都厌恶读书，只喜欢看电视。因此玛蒂尔达一生下来就不被待见，五岁的她喜欢看书，却被母亲斥责为“傻子”，父亲也一直叫她“男孩子”。这种人物性格呈现过于奇葩，背景交代又极其简单，童话质感很强，就好比“从前有一个公主，她的父亲不关心她，她有一个恶毒的后妈”这种，让你知道这么一个设定就完事儿了，不太具有细节充盈的现实感。而且剧中出现的所有人物关系，一直演到最后都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这也很童话。虽然玛蒂尔达的父亲最后惹怒了黑帮被追杀，逃到学校图书馆，玛蒂尔达通过智慧得到了黑帮老大的尊重，父亲叫了她一声名字，让她觉得很惊喜，但是玛蒂尔达与父亲的关系并没有实质上的改变。所以这个故事讲的就是好人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坏人被打跑，皆大欢喜。故事主线没啥曲折，非常直截了当。
关于“讲故事”的情节，被打碎穿插在整个故事的各处，主线是玛蒂尔达给喜欢听她讲故事的图书馆员讲述的“逃脱魔术名人”的故事。这个故事现场看就会发现，其实舞台表现是非常残酷的，每当玛蒂尔达讲述这个故事，舞台灯光都是血红色与冰蓝色交替，中间名人与妻子进行高难度表演的时候还用到了投影设备。大致情节是“逃脱魔术名人”与他的妻子很相爱，他们的表演十分危险，在宣布做一个至今无人能成功的逃脱表演的时候，妻子怀孕了，生下一个女孩。后来他们依然决定完成演出，演出中名人成功逃脱锁链和笼子，但是当他应当接住高空飞来的妻子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失手了。他的妻子因此浑身骨头摔断，咽气前拜托丈夫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的孩子。名人后来将女儿拜托给妻子的亲姐妹照顾，但是这位亲姨妈实际上经常虐待孩子。（在图书馆给馆员口述的部分应该是到这里，其后的叙述地点有了变化，在玛蒂尔达与父亲起了冲突之后，父亲将她在图书馆借的书撕掉，并且将她关在卧室，此时她又开始讲述自己编的这个故事）有一天风雨交加，名人提前回到家中，发现女儿受到虐待，于是抱起她，安慰她，向她承诺要给她好的生活。（下一段的讲述场景是在蜜糖老师带玛蒂尔达来到自己简陋的小屋，然后跟玛蒂尔达讲起自己的身世，玛蒂尔达发现自己编的故事就是蜜糖老师迄今为止的人生，蜜糖老师突然提到自己的父亲是自杀，从此刻开始，玛蒂尔达的故事开始与蜜糖老师的实际过往重合）名人自杀之后，姨妈霸占了名人留给女儿的房子和财产，并且将她赶了出去……此时玛蒂尔达跟随蜜糖老师的表现，发现那个姨妈就是校长。玛蒂尔达讲述的故事，逐渐与玛蒂尔达所处的“世界”中“真实”发生的事件相融合。这是我留意到的第一个重要的点。
此外，从导演到演员，在采访中都把玛蒂尔达拥有超能力当成是真实存在的。玛蒂尔达在某次试图制止校长暴行的时候，发现自己拥有用眼睛移动物体的超能力。音乐剧中出现过两次，一次是那次体育课后她给蜜糖老师展示，第二次就是全班同学一起不服从校长的体罚时，玛蒂尔达趁机用眼睛控制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校长侵占财产等犯罪行为，校长不得不逃跑。不知道原著小说中是否有更加细节的描述，单看音乐剧的话，我觉得玛蒂尔达的超能力更像是这个故事的“不成熟”的叙述者，理想化地给予故事中玛蒂尔达的一个礼物。这个超能力情节的加入，既是叙述者故意露出的逻辑上的“破绽”，又是推进情节理想化进行的关键点。
即便玛蒂尔达身处的世界给我再多的童话质感，但是从老师同学和她父母的表现，我依然不认为这是一个会出现魔法的世界。所以当玛蒂尔达在第二幕比较靠后的部分，突然出现超能力时，以及玛蒂尔达所讲述的故事与蜜糖老师的人生意外重合的时候，我意识到或许在呈现出来的《玛蒂尔达》的故事背后，还有一个作者安排的叙述者，这个叙述者不同于作者本人，这个叙述者的存在又增加了一层虚构世界。《玛蒂尔达》中玛蒂尔达所讲述的故事与玛蒂尔达的蜜糖老师的人生重合，这种没有任何铺垫与征兆地打破次元壁的不自然感，以及玛蒂尔达出现了可以拯救蜜糖老师人生的超能力的情节的不自然感，让我产生了以上想法。而且《玛蒂尔达》的舞台本身也是笼罩在字母块的堆砌中的，所以让我又往更深处多联想了一步，或许音乐剧《玛蒂尔达》表演给我们的部分，都只是这个“叙述者”编造的故事，这个“叙述者”或许与玛蒂尔达有着类似的童年经历，也是一个爱看书、爱给别人讲故事的小姑娘。这个“叙述者”相信“故事”“叙述”的力量，于是让玛蒂尔达在她自己的故事中，通过“讲故事”来发掘真相，宣扬诚实、正义的美好品质，完成对蜜糖老师的姨妈（即厌恶孩子的校长）的复仇。这个“叙述者”的存在感太强了，所以我无法认为TA就是小说作者或者剧本作者。
玛蒂尔达在无意之间通过“讲故事”讲述了蜜糖老师的过去，又通过超能力扭转了她悲惨的过去，并且塑造了蜜糖老师的美好未来，而这种超能力在帮蜜糖老师扭转人生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玛蒂尔达自身生活在一个让她感受不到幸福的家庭里，重获新生的蜜糖老师反过来要求同她一起生活，在未来会给玛蒂尔达一个快乐的童年。这中间的很多超自然情节的发生很难解释，从某种程度上讲，除非把《玛蒂尔达》理解为一个奇幻故事，否则这不是一个完美逻辑的作品。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互相救赎，但如果蜜糖老师并不真实存在，从故事的结果来看，更像是玛蒂尔达通过“讲故事”拯救了故事中“自己的”人生。我更倾向于这个讲述者就是一个叫“玛蒂尔达”的小姑娘，她或许还未成年，但是肯定已经比五岁大了，她或许希望自己有能力反抗，但她是如此微小的存在，于是她以第一人称创造了舞台上的玛蒂尔达，蜜糖老师也是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的，她试图通过拯救身边经历过不幸童年的大人，再借助善良的大人的力量来拯救自己。创造了这个HE故事的小姑娘，或许正过着还未被拯救的人生。
这部分有点难以清晰地描述，大家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与我们同处一个世界的作者，其实已经通过一些细节，告诉我们《玛蒂尔达》本身就是一个具有寓言性质的故事，只要看懂其中的寓意就好了，其余的不必当真。
其实，音乐剧中对于“叙述”的重要性的表现，除了分段贯穿始终的“逃脱魔术名人”的故事，还有玛蒂尔达在日常生活中“编故事”，这种类似于小朋友说谎的行为也不应当被忽视。比如，玛蒂尔达与图书馆员的第一次对话中，她就主动喋喋不休但语气生硬地讲起自己的父母有多爱自己，多么关心自己。但其实她父母的愚蠢程度以及对她的冷淡、嘲讽都到了极其夸张的程度，可她却编造了与事实相反的内容来主动告诉别人，这个情节与其说是撒谎，不如说是表现了情感需求仍处于五岁孩子的玛蒂尔达对于亲情的渴望。再比如，当班里同学恶作剧捉弄校长的时候，她让大家用外套把要被关到地牢的同学盖起来，假装他有嗜睡症，用一大堆难懂的专有名词来吓退校长，其实这一点在表现她机智勇敢的同时，也突出了她对于“讲故事”“叙述”的力量的认知。
这个故事按理来说绝对算是happy ending。蜜糖老师最终成为了新校长，并且跟准备逃难的玛蒂尔达的父母提出希望今后照顾玛蒂尔达的生活。我不知道大家看完这部作品最后的心情是什么样的，我最直观的感受是这个结局好像合理，但好像发生得又有些突然。《玛蒂尔达》的这个结尾让我感受到的是“正义战胜邪恶的爽快感”以及“这个故事原来是这样的结尾”。HE一般会让人感觉感动、幸福、快乐等等，但是我的最真实的第一反应却非常理性的——“这个故事讲完了”。我想这种理性其实是来源于《玛蒂尔达》整个作品的质感。很想知道看过现场或者录像的其他人是什么感觉。可能从我开始留意到故事中“叙述”层面的多重融合，以及超能力的出现开始，就已经认为故事之外还有一层隐藏叙事，所以没有完全投入到戏剧世界中，对于这个大结局也没有感到十分兴奋。演员谢幕的时候，鼓掌把手都拍红了，主要是因为表演得好，但是我个人对于这个故事并没有沉浸式的感受。
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个提供给许多优秀小演员登台机会的剧目。但《玛蒂尔达》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儿童剧。我个人感觉音乐剧《玛蒂尔达》的整体氛围与电影《查理与巧克力工厂》全程奇幻故事的氛围感或多或少有些差异。大家觉得在这部音乐剧中，“额外的叙述者”是否存在呢？
说到小朋友们主演的剧目，国内也出现了很多这样的尝试。比如中国原创音乐剧《隐秘的角落》，以及七幕人生音乐剧《放牛班的春天》，七幕人生此前还排演了儿童版的百老汇音乐剧《我，堂吉诃德》。从演员的培养来说，有剧目能让小朋友得到真正的公演舞台锻炼，对于未来音乐剧的发展是非常有好处的。以上几个作品还都是热门IP，真的令人期待。
东急剧院接下来的音乐剧公演如海报所示，还有《西区故事》《舞动人生》《真假公主》，都是非常有名的剧目，可惜我要回国了，在东京的小伙伴有兴趣的话可以关注一下，能去看的话真的实名羡慕！！东急剧院所在的商场有一些富有艺术气息的区域，餐厅也都比较有特色。我看完剧后，从11楼到8楼吃饭，选择这家的原因是，宣传册上写这家餐厅的饮品和套餐都是日本各地的时令性特色，不过实际点餐的时候发现，可能因为太时令了，可以提供的菜品有限，饮品也存在售罄的情况。这家餐厅风景不错，落地窗可以看到涩谷109那侧的街景，还是很不错的。
音乐剧《玛蒂尔达》日文版的东京公演会持续到5月6日，之后还有大阪梅田艺术剧场的公演。无论是剧院的硬件设施，还是剧组的用心编排和完美呈现，都很值得一看！！舞台表演的复杂程度与精彩程度也是目前我看过的剧目中，个人认为最应当到现场观看的剧目。去年在东京看了五场戏，《玛蒂尔达》是今年的第一场观剧，回国前还有两场。研究相关，也很期待。之后就回国剧场见啦！
【后记】
最近看到《玛蒂尔达》原版即将来到北京巡演，突然想起半年前的这篇文章，许久未登录简书，忙过这段一定要多多进剧场多多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