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小说】傻笑（之三）
【麻辣小说】傻笑（之三）
三
校长姓钱，名正义。他在第六期傻笑培训班开学典礼上，哈哈哈大笑三声之后，故作自嘲道：“同学们，女同学们，男同学们，各位男女同学们，我钱正义啊，姓钱，名正义。钱，哪个不想？正义，哪个不想？都是我们生活中的必需品啊，是不是？但是，它两个放在一起，看起来就是不可调和的一对儿矛盾啊，是不是？但是，我要告诉诸位，我要非常负责任地告诉诸位，有钱不一定买得来正义，可是，如果没有钱呢，那就绝对求不到正义，大家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台下海潮般的掌声替代了回答。我知道，比作海潮，确实夸张了点，你想，就30个学员呢，怎么拍得出海潮的效果呢。告诉你，我从小学开始写作文，写到掌声，最爱用“雷鸣”来形容，久而久之就用麻木了，直到有一次和小敏去海边度假，发现汹涌而来的海潮很有气势，与之相比，穿比基尼的小敏那点波涛简直就不值一提了。我看只有我没有加入澎湃的海潮了，或许我只是沙滩上一只搁浅的寂寞贝壳吧。自比贝壳，你说，有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呢。
邻座的伍豪同学满脸通红，激动得像刚刚恢复高考，侥幸上了大学的样子，屁股抬起又放下，腰板跃跃欲试，时刻准备着冲上讲台去拥抱钱校长似的。我心里嘀咕：就一句从周星驰那儿套来的陈词滥调嘛，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大家应该记得，星爷的原话是这样子的：“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钱校长尤其搞笑的是：当他说到“一对儿矛盾”的时候，还伸出两根食指慢慢并拢，像黄梅戏里唱到“夫妻双双把家还”那样。两根圆滚滚的食指，分明是一对儿火腿儿肠哩。
懒得听钱校长胡说八道，我这只寂寞的贝壳，就无聊地打量起我们的培训班来。五十来平米的空间，跟所有的教室没什么区别。两边悬挂了几幅名人名言，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古代的有现在的，可谓古今中外兼备，内容不外乎鼓励改革开放、勇于开拓进取，通通是断章取义的最乏味的励志言语。这些话呢，放在中小学无疑很能激发学生的激情，它就像古代道士炼丹所服用的发散药，适当吃点可以起到促进运动的作用，吃多了就中汞毒了。
当然，它更像是战场上士兵们服用的压缩饼干，为了便于储存和运输，为了临时填饱肚子，不得不舍弃食材原本的水分和味道，把它做得越干瘪越无味，越符合炮火横飞、千钧一发的战场需要。可是，这儿毕竟不是战场，你说，你把学校搞得像战场，立正、稍息、匍匐、卧倒、冲锋之间隙嚼压缩饼干充饥，——又不是口香糖——最后尸横遍野，哪里还有一点点文化文明的气息呢？
黑板正中用红色粉笔写着“第6期傻笑培训班开学典礼”，其下竖着一副对联，上联“真傻是一种幸福”，下联“装傻是一门艺术”。这倒有些意味，值得琢磨。
我不安分的大脑开始进入胡思乱想的状态：记得高尔基说过，智慧是人类痛苦的根源。也就是说，傻乎乎的多些快乐。住在伊甸园的亚当就是因为吃了“智慧果”（苹果）懂得了羞耻，开启了智慧之路，于是上帝把他以及他的女人夏娃发配人间了。而绝对聪明的苏东坡饱受人世间挫折苦痛之后，寄予自己的孩子，说“人生识字糊涂始”“无病无灾到公卿”。
所以，后来，像郑板桥那样亦官亦学的人，要追求“难得糊涂”。真傻因为不知，懵懵懂懂，混混沌沌，活在蒙昧之中仿佛化外之民，别有一番生死由天、富贵在命的自在生趣。可问题是，现代社会，教育普及，人类已经被迫走出了那个混沌王国，我们被时间的利器强制性的凿出了七窍感官，我们尽可以混吃混喝混账，却绝对不可能回归混沌了。怎么办？装傻呗。
“现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傻笑哲学的创始人、当代哲学名著《傻笑无敌》一书的作者王东东——教授！”
我的思绪被暴雨般的满堂掌声打断。台上，钱校长与一位干瘦老头子握手，然后侧身面对台下，像是外交场合常见的等待拍照的领导人姿态。果然有人拍照，有人录像，学员们纷纷举起手机。腰圆体阔的钱校长退场，瘦精精干豇豆的王东东坐下，调试一下麦克风，清清嗓子，往旁边吐了一口痰，再拿起茶杯喝一口，开讲了。
伍豪同学搓着手，抑制不住情绪的激动，偏头冲我说：“讲得好！讲得好啊！”看他浑身颤抖，有发羊癫疯或者打摆子的征兆，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考虑能不能换一个座位。也许见我不搭理，他诚恳地向我致歉：“对不起，对不起，你也看出来了，我这人就是激动，但我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真的。”人家说得这样恳切，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连忙顺着话头接嘴：“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真的。”并竖起大拇指点赞。这一说，声情并茂的，我把自己说感动了。
是啊，你说，现在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社交场合里，还有几个人会说自己是个好人？就算他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好人，他也大多默默地埋在心中，不敢吭声。为什么不敢吭声？因为好人意味着百无所用，一无所能。很多时候，我们勇于说自己是恶人，是流氓，是坏蛋，“我是流氓我怕谁”……就害怕被别人视为“好人”。相信要不了多久，我们进行人身攻击的时候，会这样骂架：你是好人，你全家都是好人！
往下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王东东所讲的，几乎就是我刚才胡思乱想的内容。奇了怪了。莫非王教授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或者我一沉思默想就进入了老先生大脑里闲逛？不可理喻。我只能用“英雄所见略同”来解释这种现象。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不恰当，和一位老头子心有灵犀，哪有诗意嘛。
王东东滔滔不绝地讲完理论，喝了十来次茶水，正宣布先给大家讲些笑话的时候，我接到了小敏发来的微信：“亲爱的傻笑哥，开学典礼如何？”怎么回答呢，我想了片刻，回复道：“马马虎虎，呵呵还行。”我对这个回复不满意，但你想，我能如实地把我的真实感受告知把我押送而来的未婚妻吗？现在我是傻笑培训班的学生，她是我的监护人。你想，说不行，岂不意味着否定了她的选择和坚持，态度就不端正，兹事体大啊。
伍豪同学用肘撞了我一下，示意前面有位女同学举手，我抬起头看见第三排笔直地竖起一只手，五指壁立，指甲上涂了不易发现的银色指甲油，灯光下闪着银光。不易发现为什么又被我发现了？告诉你，我未婚妻小敏就涂这种颜色，自从认识她到现在，好像都没有改变过。问她为什么不涂鲜红、乌红？她说涂红色的太多了。我似乎嗅到了飘散开来的一缕银色金属般的气味。这时，王东东教授推了推镜架，瞅了瞅举手的那位，挥手指着说：
“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你说吧。”
“王教授，我有个问题要请教你。”
“尽管问，尽管问，我们共同探讨。”
“王教授，你刚才引经据典，讲了那么多关于傻笑的道理，但我就是不懂，我觉得人傻才傻笑，无可厚非，按你的解释，那是一种自然人的本真状态。为什么不傻的人还要学习傻笑呢？这模仿出来的傻笑，到底算是真的傻笑，还是假的傻笑？”
从这位操普通话的女同学的背影，我揣度着她的面容。个子高，骨架大，身材说不上苗条，她会有怎样一副芳容呢？ 王教授听完提问，依然向旁边吐了一口痰，再喝了一口茶，然后笑了笑，提高嗓音说：
“这位同学爱思考，学习积极……”
他这话一说，诱发了我的联想，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几次在课堂上我也举手质疑过老师讲解的问题，老师也是这么说我“爱思考，学习积极”的，可接下来就说不能钻牛角尖，这叫欲扬先抑，批判的艺术。经过几次之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听课远比思考更符合老师的要求。最好不要思考，你一思考，就有“牛角尖”等着你钻呢。中国第一个教师孔老夫子不是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嘛。 这一次果然又被我猜中了。王东东教授如期祭出了见血封喉、一招致命的“牛角尖”。
